无人院如其名,院里空空荡荡无一人,地处肃清,绝对安静。
可当楚怀珉被请到院里时,邀人者却早已摆好一桌宴席,明显有备而来。
两人对坐,祁王府大公子温酒,开口第一句足见密谋已久:“这里是上代妃子冷宫,那些眼线绝不会来此,楚妃娘娘不必担心被他们发现。”
楚怀珉这时已经冷静,凝眉启唇,第一句话将秦明月那句重复:“李世勤是你舅舅。”
“是,李世勤是我舅舅,整个李家都是我的至亲。”秦明月非常坦诚,丝毫不惧怕盯着自己那道杀死人的目光。
细细品,这句绝对值得深究。
楚怀珉心下了然,不动声色地道句:“秦姬凰是你阿姊,也是你至亲。”
“这不一样,很不一样。”那厢祁王府大公子又开始装疯卖傻,显出他一贯地憨笑,“李家姓李不姓秦,李家是外人。而我和她同出王室,这就是区别。”
“但在本宫看来你们并无区别。”
“是吗,何以见得?”
“一样都是为了争权夺位不择手段,不惜手足相残。”楚怀珉唇角讥诮。其实坐下那刻她已经猜个透彻,这位祁王府大公子装傻充愣瞒过世人耳目,又是秦国仅剩不多的血脉,做这说这一切的唯一合理解释那便是争权夺位。
果然,秦明月仍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憨容,话却犀利起来,“楚妃娘娘从小养尊处优,自然不会理解像我这种夹缝生存的人,为了活命不得不低头,不得不将锋芒收起,不得不将名声搞臭,就怕被上面猜忌,招来灭门之祸。”
“所以人人谈起祁王府大公子,只一个印象。”楚怀珉将他话接住,“游手好闲,浪荡公子。”
话如利箭穿心,秦明月显出苦笑,“一切一切,为了活命而已。”
“原来大公子也是一个可怜人。”前景铺垫到这里,同情归同情,楚怀珉见多了这样的事也不弯弯绕绕,最终一句将他面貌撕碎,目的揭穿,“为了活命,不惜谋权篡位。”
一语中的!
“楚妃娘娘言重了,在下不是谋权篡位,只是将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谋权篡位始终放不上台面,秦明月脸色立刻就有些僵,不过话应得还算得体。
或者,不要脸,堪比城墙那样厚。
楚怀珉顿觉好笑,历来夺位者打出的理由千奇百怪,无非有能力居之,大公子却言辞凿凿那位子是自己的。
“据本宫所知,秦先王一共三个儿子,全是庶出并且早亡,而秦姬凰嫡出,秦先王唯一的公主,母亲也是一国之后,地位何其尊贵,论起来名正言顺。那么你呢?哪里来的底气认定那东西是你的。”好笑之余不客气怼回,她擎起酒盏,瞧着秦明月那张憨厚脸由红变黑,“大公子你只是王爷之子,真论即位顺序,九王爷和老王爷尚且在世,恐怕还轮不到你。”
别以为自己是秦氏后辈唯一男丁就觉得高人一等!
楚怀珉斟酌,觉得这句太伤人自尊,于是留了情面没加上。
大公子的脸却从黑又变红,红里夹黑,彻底铁青。“大王与九王爷皆是女子,又如何继承大统,掌管大秦百年基业?”
原来这才是事情关键,楚怀珉恍然,忽地不觉好笑了,若有所思起来。
在众人眼里女子到底不如男,男尊女卑的思想千年亘古不变。即便秦姬凰当上王,在位期间政治清明,国家欣欣向荣,也抵不过他们嘴里‘女子’两个字。
宋容就是最好例子,身份一暴露,立刻被拉下王位。
就在她沉吟时候,那厢秦明月的脸色已恢复正常,也不开口,自己斟酒喝。
无人院属冷宫,所以连个草木都不曾栽种,一眼望过去光秃秃,他只觉满目苍凉,是个衬托悲惨身世的好地方。
“你不服秦王?”隔大半天才听楚怀珉发问。
“服当然服,她为大秦灭赵拓疆,功业千秋,我十分敬服。”说到秦王他语气恭敬,之后秦明月抬起下巴,锋芒璀璨!“可是我这人有野心也有抱负,不甘一辈子碌碌无为。”
“大公子忍辱负重,就为了那个位子?”
“是。在下很想体会一下掌握别人生死的滋味。”他还是憨笑,“也想让大王体会一下自己的命不在自己掌握的滋味。”
这笑里竟慢慢溢出恨意,秦明月带着满腔恨意仰头猛地饮光一杯酒。
自己最心疼的妹妹被迫嫁到千里之外是何种感受?他恨自己无能为力,更恨秦姬凰自己招惹别人,最终却让他妹妹嫁到宋国,凭什么?
就凭她秦姬凰是秦王,所以可以随意决定别人生死?!
恨意只是这刻一闪而过,装傻装得久了连秦明月自己都觉得真,习惯性地展露憨笑,教人放松提不起警惕。凭借这招他瞒过秦姬凰,连卫太后都信了,这不就是上天垂怜?
“其实你说得不错,我和她并无区别,都是为了争权夺位不惜手足相残。”可在楚怀珉面前他压根不掩饰自己蓬勃野心,“这些年她做王风光无限,现在也该让我坐坐。”
楚怀珉对那两人的恩怨不感兴趣,转着酒盏心里盘算,“为何来找本宫,大公子请开门见山。”
“因为,只有楚妃娘娘才能近大王身。”秦明月也不废话,直言道。
确实如此。楚怀珉却冷笑,“未免痴心妄想。”
“楚妃娘娘别误会,我不是让你动手杀她。我只是想请你帮个小忙,这个忙对你来说很简单,举手之劳罢了。”
“凭什么帮你?”
“帮我自然有好处!”他立刻正襟危坐,将利益摆出来,“你们楚国七万将士。只要你助我登上王位,我可以帮你救出来,一人不伤放回楚国。”
楚怀珉眉头一颤,冷笑依旧,“就凭你?”
“就凭我。”这三个字无比坚定,秦明月眼睛深沉,很快又紧跟一句,“楚妃娘娘别忘了,我还有李家,整个李家!”
李家世代忠良,几百年来出过多位名人,今朝最具代表独属李世舟和李大夫及李世勤。一个当朝丞相一个卿大夫,最后那个手握兵权,掌控二十万兵马!
卫太后便是得了李家扶持,最终才让自己女儿顺利登位。
倘若李家倒戈,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
“明月,你说了这么多,她还是不相信你。”当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头出现无人院,站在秦明月身后便证明他所言非虚,可惜这时楚怀珉已经离开,看不到这幕好戏。
“楚国七万将士的命在她手上,她不得不相信,也必须信,没有选择。”他非常笃定,“楚怀珉还会来找我的。”
李大夫揪着雪花胡子,望着那方向,语重心长地道:“这位楚妃娘娘精明得很,你当心。”
“孙儿明白。”秦明月手里拈着一朵初春花瓣,将它揉搓成粉末,嘴角笑意慢慢扩大,“她说别人可能会有造反的心,李家绝对不会有。话是没错,可当秦国出现了一位不该出现的人坐在王位上,就不一定了。外公您说,是不是?”
李大夫依然揪着胡子,并不否认。
“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激烈吧。秦九凤和卫姒杀我多少亲人,这笔帐,就算到秦姬凰头上。”秦明月手一抛,花瓣粉末立即灰飞烟灭。
“帐要算清楚,那些冤魂才好瞑目。秦先王地下有知,也会保佑我们马到成功。”
“老夫等了多少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早看她们母女不顺眼,秦九凤不在都城,我们下手的最好机会到了。”这番话居然出自一向忠臣的李大夫!他没有老糊涂,也不是利欲熏心,单纯看不惯那几人行事作风。
秦九凤嗜血成性,屠杀多少秦氏子孙,灭了多少同僚满门,早被人深深忌惮怨恨,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而卫太后心机极深,还算一代妖姬,但弑君灭礼,祸乱朝堂!更别提当今秦王那乳臭未干的臭丫头,怎么服人心?
那仨只是秦国一个小小插曲,错了也就错了,历史终究回归正传。
巧极,宋国此时也上演一道小插曲。
经过披荆斩棘才得以复位,可疆域却硬生生缩小大半,被齐楚魏三家分了去,与灭国相差无几,宋容这个王当得好不憋屈,没料到更憋屈的还在后头。
“秦明素!”声音同人一起闯进寝宫,正在里头歇息的柔弱女子闻言浑身一下子僵住。宋容阴沉脸转眼已到,手里捏着一封信笺恶狠狠甩到她脸上,“你果然是秦姬凰的人。”
秦明素生病已久,苍白脸色立刻亮得透明。
“我……”捏着那封信笺她想辩解,对上宋容阴狠的眸子,最终半个字说不出。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如今那些什么倾慕她的言语都是虚假,宋容怒极,将秦明素从桌边拽起,“说!寡人身份是不是你泄露?”
秦明素知事情败露,不知怎么反驳,只好沉默。
身份这等机密,不是亲近之人又怎会发现。也只有熟悉宋国的人,才能散布如此顺利。
而那个人,非秦明素莫属。
“秦国是你母国,难道宋国就不是你的家国了么?”针扎到自己身上才痛,“你也要学楚怀珉,一心为了母国甘愿牺牲自己性命,是不是!”
“是!”这刻秦明素仰头,双眼含泪却坚定,“秦国是我母国,我必须服从。”
宋容生生压着一口气,竟觉得自己同秦姬凰一样深感其受,被背叛的滋味果真很痛。她自嘲自讽,转头笑得一声高过一声,几乎将眼泪笑出眼睛。
秦明素见她这般心揪紧,紧紧抓着宋容衣袖,眼泪滚落,“阿容,我待你虽然不真……可也并不全是假。”
带着目的嫁入宋国,不是十分真,动心却半点不假。
只是这份半真不假的情在宋容眼里变得一文不值,虚伪可笑!笑声这时停止,也敛起眸里盛怒,宋容掰开她手指,“罢了罢了,看在你尽心侍奉寡人份上,寡人不杀你。好生养病。”
“阿容……”
“来人!将王后寝宫守住,任何人不许进入,王后不得离开半步。”退后三尺,宋容冷硬发令,一颗心,寒凉至极。
*
七月初一,又离八月十五近了。
距上次无人院已经过了十天,宫里开始布置立后大典,可没传来关于七万楚国将士的只言片语,也就是说,秦国前朝还未决定如何处置。
秦姬凰在她面前闭口不提,楚怀珉倒也镇定,静待时机。
平常她在宫里也见不着几位大臣,靠着安插的暗士才能得到一些小道消息。只是近日命人尤其关注李家动态。
可暗士探知的结论,无一例外,李世舟是卫太后的人。
楚怀珉在宫里偶然遇到几回李世舟,无论怎样试探,李世舟话里话外都是向着卫太后。
那么整个李家,包不包括李世舟,那就有待商榷——
“楚妃娘娘,太后请您去叙话。”这天早膳刚完就有侍女前来传旨。
卫太后先按耐不住,静待时机或许已到,楚怀珉一面计算卫太后可能提的条件一面前去朝见卫太后,到太上宫时却被卫太后的贴身侍女拦住。
“楚妃娘娘,大王突然来请安,太后正在和大王谈话。”意思不方便觐见。
“无妨,本宫等等便是。”楚怀珉很善解人意。
贴身侍女左右为难,抬头看了眼日头,恭声提了个建议:“大王没半时辰出不来,眼看午时太阳猛烈,晒着楚妃娘娘,奴婢担当不起。要不楚妃娘娘先到偏殿休息,稍后奴婢来请。”
楚怀珉点头,“也好。”
偏殿不偏,离太上宫正殿相当近。
贴身侍女将人请进去,好茶好水伺候。过了不久,有人急急忙忙来偏殿唤她给两位主子准备午膳,看样子秦王要在太后那进膳,贴身侍女顾不上楚妃娘娘,也就匆匆走了。
楚怀珉独自坐了许久,喝茶喝饱于是起来随意走走。
就在偏殿里逛逛,这一走来到角落案桌,她弯腰刚拾起一本书籍,耳朵这时倏然一动,似乎听见有人声。
习武之人耳力本就不凡,正殿偏殿又隔得近,不算偷听,这绝对是个意外。
楚怀珉将脸贴在壁上那刻,正巧传来卫太后声音:“此战楚国十万精锐还剩七万,虽被俘可七万人七万张嘴,开支太大,想必你也收到李将军的军报了吧,咱们粮食不多了。可若放回去来年又是个不小的威胁,放是放不得。所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