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真不真,本宫不敢妄下断言。可本宫也不会忘记,当日书玉殿那事付出的代价。”楚怀珉抬了抬眼皮,敛眸平静地道。
秦明月闻言停步,探进怀里的手也就此顿住,“娘娘还在记恨臣?”
楚怀珉睨了他一下,有些没放眼里的姿态,“本宫只是赌不起,所以必须谨慎。”
“有过先前失败,今后行事更加小心,臣理解。”秦明月看穿她周身那种高高在上的人才有的气势像极那人,不由得泛酸,一口咬紧牙床,“说起来这事怨不得臣,娘娘要怨的,也该怨长兴宫那位贵人。是她,设计诱骗害得你,害得楚国!到现在她又要害您楚国七万人头。”
前面讲得全是废话,计不如人输了便输了,最后一句才是重点。楚怀珉这时还有耐心:“这是我与她的私人恩怨,不用你在此挑拨。”
“好!臣不插足你们私事。”
“如此最好。”
“那么臣的真心,楚妃娘娘可还要看?”
秦明月左手仍然伸在怀里没动,只要楚怀珉一句拒绝,他立刻放弃离开。
顶着项上人头潜宫,如果身前这位楚妃娘娘还是不识趣,那也没有再合作的必要。不过一封退位诏书而已,反都反了还怕什么名不正言不顺!
思及此,秦明月挺直腰杆,令人忍俊不禁的憨厚脸立刻显出大丈夫的坚毅,颇有气度。
沉默过一会,楚妃娘娘终究遂了他愿,“拿出来吧。”
终于到了翻出底牌的时候,这样东西亮相绝对足够真心,秦明月已然有了十分把握,很干脆地将所得之物从怀中掏出并且缓缓展开,稍后最终呈现对方面前的是一卷锦轴,而锦背赫然印着一只飞龙,无疑君王专属。
楚怀珉也一眼认出这件锦轴,只是在她狐疑之际陈浩先一步立刻就道:“诏书?”
“陈公子好眼力。”秦明月夸赞了句,随即望向楚怀珉,面带微笑对她解释,“这是大王下诏用的诏书。就在两个时辰前,大王将这道诏书下至秦楚边境。”
一句话洞穿人心,顷刻间主仆二人面色倏变。
那厢秦明月却只当没看见,继续:“不过幸好,臣及时将它截住。而这里面,楚妃娘娘应该很清楚写了什么。”说完他笑意不减,把诏书朝楚怀珉双手捧上,“请楚妃娘娘过目。”
“大公子本事果然通天,连秦王的诏书也敢劫持。”楚怀珉横眉,冷眼相看。
“到了今天臣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况且臣筹备了这么多年,如果连这点本事都无,早死百次千次,死无葬身之地了。”秦明月正色,“娘娘怀疑臣,臣可以理解。不过楚妃娘娘最好不要犹豫太久,秦楚边境那七万人可等不起。”
“少来威胁本宫。”楚怀珉不吃他这套,可还是将那道诏书拿到手展开。
里头的的确确写明了处置方式以及具体行刑日期,她虽做了心理准备,当看完那刻依然控制不住自己咬破舌尖,很快品尝到唇齿一股甜腥味。
其左下角盖上的印信,清清楚楚‘秦王行玺’四字,在寒清宫里突出亮世相当煞气。
既然用玺下诏,那就已经表明了杀俘决心。
“娘娘跟随大王一年有余,该认得上面是谁的字迹。”一旁秦明月适时提醒。
唇齿间血腥味于是更浓,楚怀珉吞咽了下去,配合性地冷笑,“秦姬凰。”
“是大王亲笔。”秦明月也配合地点头,一副天真憨厚的样子将身躬着做尽了自己的真诚,眼中却闪过诡异光芒。
“大公子,你做得很好,本宫多谢你出手相助。”这句不怎么真,倒也不假。
“哪里,楚妃娘娘客气了,臣今后还要仰仗娘娘帮忙。”
“那便说吧,怎么帮?”
打开天窗说亮话,秦明月求之不得,当即再次从怀里摸出相同锦轴,就连背面金龙也是一样栩栩如生,然而唯一不同的是里面空无一字。
空白锦轴——
除开玉玺印,还得麻烦楚妃娘娘执笔将这封退位诏书写完,其实也不用怎么劳心费神,秦大公子早已将退位措辞写在字条上,只要楚怀珉把退位诏书照抄一遍以及盖上秦王印即可,算是名正言顺,表面功夫做到位以后省去不少麻烦。
等到合适机会,他再来取。
所以在这位祁王府秦大公子眼里多么简单的小忙,他称之为举手之劳也不为过,就这么甩给寒清宫,还很贴心顺带帮楚妃娘娘报了个仇。
那位秦王亲笔写死七万人,咱们楚妃娘娘自然也可以亲笔拉她下位。
多划算的冤冤相报交易,非得你死我活才罢。
至于那封退位诏书,秦大公子只一个念头,那便是他要让秦姬凰亲眼看着,看着自己最在意的人反手刺她一剑会是什么伤痛表情,他很好奇,更迫不及待想要看见这幕热闹背叛戏,那时的秦姬凰一定痛不欲生。
所以这个夜里,楚怀珉最终得了一道杀俘诏令和一道还没动笔却即将退位的诏书。
而每一道放出去,下场绝对惊天动地鲜血淋漓。
夜渐更深,还不到时辰油灯却已枯尽,陈浩添了又添,望一眼案桌坐着的人,踌躇半晌,终是来到案旁看着桌上两卷锦轴,满腹疑虑地问道:“殿下,诏书会不会有假?”
楚怀珉正在亲自研墨,听了淡淡应句:“不会。”
“为何……殿下这么肯定?”
“她的笔痕我认得。”
陈浩顿住。
“还记得初来秦国时,有人让我抄大秦律法么?”
“记得。不知是谁刁难殿下,规定一笔一划必须一模一样,您还抄了整整五遍。”
“你猜那人是谁。”楚怀珉挑了根银色笔杆,然后铺展空白锦轴,她的动作放得极轻,深怕玷污了一丝一毫。
“秦姬凰!”这时陈浩脱口而出。
楚怀珉勾头弯了弯唇,眼里却一丝笑也无,“所以,你还觉得我会认不出她的字迹?”
陈浩跺脚,“这个挨千刀的,真真草菅人命,不把人当人!”
早知今日困境,当初秦赵大战他就不该听了主子命令去救这个挨千刀,死了百了!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世上本来就没有对错之分,只是立场不同罢了,她有她的良计,我有我的计策应对。用民间那句话叫你不仁我便不义形容比较恰当,放本宫跟秦王身上非常适合。”落下这句尾音,楚怀珉照着纸条的措辞语句开始往空白诏书上面落墨。
纸条内容她看过一遍又一遍,早就已经倒背如流,可她还是字字照抄,避免出错。
“可长公主您想过吗,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那厢陈浩喘平呼吸,握紧拳,“以前秦姬凰多次性命垂危,都是您挺身相救。”
*
八月初五,离中秋立后大典只剩十天。
春意终于赶走冬寒,日头越发暖和,枝桠冒绿,南燕也跟着返归。
天色微亮,楚怀珉照常起榻,洗漱完毕走回内室。
榻上秦姬凰睡得正沉,她离开的时候人姿势还是平躺不越界,估计没感觉到她的存在,所以恢复肆意随性,越到她的位置侧身抱着锦被。
往常这个时辰该醒了上朝,但今日难得休沐,怎样催都没用只顾睡,秦王有赖床的毛病。
“大王该起来前往太上宫请安。”这是催人五次起床未果后无奈的语调。秦姬凰只是翻了个身,含糊嘟囔了几句什么话楚怀珉没听清,可也没气馁,继续拍打着床沿,绝不纵容。
无节奏的啪啪声一下下吵得秦棠景头疼,不情不愿掀开眼皮还不忘抓着被不放,溢响沙哑的嗓调:“昨夜我丑时才睡,长公主你放过我行吗,我再睡会……”
“不行。”拒绝得要多无情有多无情。
“孤王够勤勉了,就小小偷个懒。”秦棠景有气无力,眼皮摇摇欲坠。
“也不行,大王还不够勤勉。也只能别人称赞大王勤勉而不能自己自夸。”其实昨晚处理完折子已到丑时,秦王非常勤勉。楚怀珉这时没忘记宫规,将它摆出来,“按宫规,大王每隔两日辰时要向太后请安,迟久了论不孝罪得挨十大板刑。”
秦棠景下意识想到母后手里那根打君棍,眼皮立刻掀起,爬起来别她眼,“你个死脑筋。”
见楚怀珉坐在床沿无动于衷,她恨恨咬牙再来句,“跟木头一样,就不能对我好点?”
这话入耳,终究让楚怀珉有了反应,“怎样才是好?”
“不管!孤王要喝汤,老母鸡炖蘑菇汤。”没脸没皮耍无赖又开始了。
楚怀珉点点头,指尖对着龙案一伸,“起来就能喝。”
秦棠景瞟一眼汤盅,扭头张手,仍是做出无赖样,“替孤王更衣。”
楚怀珉没说话,将备好的衣物端来,说更衣就更衣绝无二话,行如流水没一会把繁琐的常服换到秦姬凰身上,根本挑不出毛病。
随后端茶倒水,洗脸漱口,只要秦王指使,她闷头就干,一一俱到。
好是好,可是这样的好反倒让秦姬凰感到憋屈。
是的,非常憋屈。
长公主尊贵惯了哪会伺候人,十指不沾阳春水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自打相识两人就对着干没一天让她顺过心,现下这么服从不抗拒大抵与七万俘虏有关。
或许……这是长公主别样的服软?
热脸贴冷屁股阶段过去了,可是这女子心里到底装得什么,像是没有七情六欲,天天同床共枕对她居然没有一点想法,好颜相向微乎其微。
于是喝老母鸡炖蘑菇汤的时候,她忽然将这句问出口:“你心里到底装得什么?”
楚怀珉愣了下,很快不假思索地回道:“装的大王。”
“鬼信,别跟孤王扯虚伪这一套。”已经被骗出经验,越明着说越假,秦棠景盯紧她眸,“孤王想知道你的心里话。”
“事实如此。那大王究竟想知道什么?”楚怀珉有些委婉地问。
秦棠景也不扭捏,直接掷下一句:“你心里有没有孤王。”
被她灼灼目光盯得不自在,楚怀珉转眼不看她,放轻声音又委婉地应道:“大王问过许多回了,有没有就这么重要?”
“当然重要,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孤王对你还处在信任跟不信任的边缘。”秦棠景得不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索性兜底,“孤王很想相信你,可又看不透你的心,所以不敢相信。但你想想,连你最亲密的枕边人时刻想要你命,你怕不怕?”
“怕。”楚怀珉紧跟一句,“如果我是你,我会杀了这样的枕边人。”
语气坚决,杀枕边人,她没开玩笑。
秦棠景端碗,深深地凝视她,“孤王到底没你心狠。”
“心软,反害其身。”
“孤王不会杀你,永远不会。”她一仰脖,鸡汤尽数灌进肚腹,将碗怼案上那刻发带随风拂面,话也一起落,“除非你做了什么孤王不能容忍之事。”
“同理,孤王若做了伤你之事,尽管来杀孤王就是,孤王绝无怨言,但别在背后放冷箭,孤王平生最恨背叛。”
楚怀珉这次头点得有些虚,答非所问,“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敢违逆母亲。”
“是,那又怎样。”
“不怎样,就是眼看辰时快过了,大王再不去,等着你的就是板子。”
“……”经楚怀珉提示,秦棠景反应过来,手忙脚乱抓了两块糕点路上充饥,连跑带飞前朝她嘴硬甩下一句,“母后疼孤王,怎么舍得打孤王!等着,孤王请完安回来带你出宫玩。”
“玩。就知道玩!混账东西,到时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同时,祁王府里老王爷恶声恶气扭着纨绔逆子耳朵,“少给老子惹祸!”
老王爷脾性还是一如既往地暴躁,一听自家儿子帮宫里那位贵人出宫并陪玩,当场火冒三丈。
耳朵差点没给他拧下来。
“贵人要出宫,我哪拦得住!再说了,那位贵人师出九王爷,武功盖世,又随九王爷打了这么多年仗,试问当今世上谁能伤到她嘛。爹您就别操心了。”秦明月吃痛,敢顶嘴但不敢还手。
“外面这么乱,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你担得起吗!”老王爷气得胡子一颤一颤,“你个混账玩意,贵人要是被你带坏,你看太后能不能饶过你!”
秦明月闻声‘太后’两字就腿软,立刻做出一脸惊恐的逼真表情,绝对能糊过大部分眼睛。
至少老王爷年岁已高分辨不出真假,翘高雪白胡子骂他没出息。
秦明月不服,抢回自己耳朵躲到安全地带,继续顶嘴:“明知我惧怕太后,您老人家还拿太后压我,到底我是不是你亲儿子?”
老王爷人老却半点不糊涂,瞪他,“老子与你娘何日何时同房记得一清二楚,怀胎十月前便精准算准你诞生之日!”
秦明月瞠目结舌,半天才呆呆地道:“……儿子甘拜下风。”
就冲他们这两张八分相似的脸,说不是亲生的都是眼瞎。
“混蛋玩意,滚滚滚!”木已成舟,最终老王爷又是一棍子将他打出门外,叉腰大吼,“贵人若要少一根毛发,老子也救不了你!”
“见死不救非亲父!”
下刻一根拐杖甩飞而来,秦明月敏捷避开,回头朝老王爷做个鬼脸,脚底生烟跑路。
这幕父子对战几乎天天上演,府里人见惯不怪,连秦明月自己也习以为常,可等他跑到无人地方时顿觉心凉了半截。
“就算是亲生儿子又如何,亲爹贪生怕死却像个缩头乌龟。”明明德高望重,即便不入朝堂在秦国仍占得一席之地,现如今却只顾活命享受眼前,被迫害宁愿束手就擒也绝不反抗。
“悲哀,实乃大秦的悲哀。”
秦大公子这道声音低沉,他走后竟绕梁不灭。
“十日后儿臣大婚,母后为何不让小皇叔回宫观礼?”太上宫请完安,秦棠景没急着离开,帮着小皇叔求情所以多留了会。
“赵亡不久,故土仍有不轨之徒,只有你小皇叔才能镇得住。”卫姒简单解释了句,轻笑着帮她擦拭嘴角残渣,“你小皇叔是不是又给你送信了?”
不愧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一语道破。
秦棠景立刻点头,“目前为止儿臣一共收到二十封,可见小皇叔归心似箭。”说完拿出她卖乖那套法宝开始拉着卫姒的衣袖摇来晃去,“还请母后法外开恩,允许小皇叔回宫观礼。母后,你就答应了嘛,儿臣的终生大事除了母后,就属小皇叔最关心,小皇叔说过要与儿臣主婚。”
秦王撒娇的模样十足像个孩子,卫姒看着,有过片刻心软。
也只是片刻,她很清楚不能松口,于是轻轻道句:“路是她自己选的,与母后无关。”
秦棠景立即竖起一根手指,“最多半个月。”
“不行。”
“可是儿臣立后……”
“立后是国事,镇守一方疆土亦是国事,同样重要。”
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岂能放任不顾。
所以无论秦九王爷怎样请愿回宫,皆被卫姒以国事为理由而驳回。
连秦王亲自来求情也不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