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个时辰请完安,从太上宫出来秦棠景有些郁闷,连出宫玩的兴致都被冲淡许多,扭着手指踏进寒清宫门槛,但没在寝殿见着人。
一旁侍女及时回禀,说是楚妃娘娘刚去了后头院里,不清楚做什么。
其实也没做什么,无非弹琴作诗或写字修生养性。
果然,秦棠景到院内时,只见不远处的亭里楚怀珉纤纤玉立,手里还执根笔。
那厢写得入神,竟没发现有人悄然走近。
“好字!孤王也来。”直到声音突然响起耳畔这才惊醒楚怀珉,手这时被另只手擒住,手把手带她一起添了最后一道尾句共八字。
上曰:与子同裳,与子偕行!乍一看一读,好不深情隽永。
事实却被秦王颠倒是非。原本一首充满慷慨激昂令人心驰神往的爱国之诗,在秦王寥寥几笔勾勒下生生写出两人缠绵的小情小爱,其间洋溢的暧昧不言而喻。
写完两人手却还握着,秦姬凰魅人酥骨的坏笑又起,“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吧?”
同仇敌忾,在一起共进退。楚怀珉当然知道,只是不能明说偏要反着来,总之绝不让秦王称心如意,于是淡笑地回她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秦棠景顿时敛眉收笑,倒也没生气,“道虽不一样,但终究殊途同归。”
归不归暂且不议,言罢先一步施力把楚怀珉拉起,自己顺势而坐那刻人也抱在腿上。
“不如这样,孤王与你做一桩生意,绝对是个好买卖。”秦棠景一手挽她腰一手撑在石桌托腮,唇角坏笑依旧,暗送秋波,一记美人计送上。
如果能忽略那欠打的贱贱表情,秦王美是真的美,坏也相当坏。
楚怀珉微颤了下眼皮,而后仍很从容地将手搭在秦姬凰肩膀,询问:“什么生意?”
这话之后,秦棠景眼睛就更含情脉脉了,嘴巴却根本不留情朝她耳朵吹口冷气,“只要留下秦楚边境七万人,孤王扶你坐上楚国最高那个位子。”
楚怀珉心潮瞬间涌动,努力让自己保持不动声色,“你愿意放我走?”
秦棠景没望见想看的反应,有些失望,长公主连怔都没怔一下。
更让她窝火,楚怀珉第一句话不是七万人也不是那位子,居然是恨不得赶紧离开她。
“是。”最终她颔首,凑过去盯楚怀珉的眼睛,瞧瞧这女子到底心动没有,“七万人换一个高位并且放你回楚国,多么值得,你就不想要?”
双目对视,楚怀珉眼里并无起伏,仍然深邃至极。
“费尽心血将我虏至秦宫,大王就这么轻易放我离开?”
“不不不。”秦棠景这刻已经知晓结果,拿指腹刮她鼻尖,笑得花枝乱颤,“哪会轻易,是拿你们楚国七万条命换的。”
七万人命沉重无比,此刻在秦王嘴里却如草根。楚怀珉心倏地锐痛,依稀记起还在楚国清早的街角场景,也记起秦九凤那句话,她说,战败,就是被欺凌的命!
“楚王实在窝囊,决计不是做君王的料,你以为你能护他一时护得了一世?”秦棠景这时感觉到肩部衣衫被揪起,终于有了反应!于是后话接着继续刺激,“他弱懦无能,可你不一样。等你回到楚国,孤王助你杀掉楚王,你顺势大展身手,坐上那个位子掌握楚国!也只能这样,你才有实力找孤王报仇雪耻,到时决战天下你才能与孤王一较高低。”
当然,如果携楚国归顺她再好不过。
也当然,最终弃掉七万人就是楚怀珉自己的选择,灭了就灭了,恨不得她。
诛心计秦王使起来一向得心应手,不伤一寸肌肤不见一滴血却令人犹如肝肠寸断。
好比打蛇打七寸,快狠准。
“孤王不杀你,所以总有人说孤王心慈手软,留着你这个祸害注定是个后患。可你不也一样,为了护住你皇兄守住楚国连孤王这个敌人都舍不得下手,还与之同床共枕形影不离。说起来,孤王是个笑话,你楚怀珉也是个笑话。”
两个‘笑话’现在还亲密抱一起就更像一场笑话,百年千年之后足以笑掉人大牙。
不过这没关系,秦王从来不关心后世如何评说。
威逼利诱到最后,她眯眼,祭出霸道王威:“孤王说了这么多,就问你一句话,换不换?”
楚怀珉一直默默听着,这时垂眸迎上她不善的眼神,只一句:“不换。”
前有狼后有虎,前路当真险之又险。
“这桩生意绝顶是个好买卖。”话到此她顿了顿,到最后楚妃娘娘竟然也学秦王偏头对着她耳朵回吹冷气,“可惜我无福消受。大王您说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无福消受也得受着呗,谁叫绝世美人杀又舍不得杀。
到此交锋完毕,秦棠景只好叹气,不重不轻咬她下耳垂,“犟驴,你会吃大亏的。”
楚怀珉一记浅笑迎送,“大王顾好自己才是。”
话完旋即眼一斜,案桌上那首诗昭然入目。前后字迹虽不同,却承上接下相契默合,默念起来齿间半点不留香,每一字好似洇着血。
秦棠景还没开口,这时有人急匆来报:“大王。大公子在宫外已等候许久,今日还出宫么?”
差点忘了正经事,她抬手,“出,叫他等着。”
侍从应声退下。
亭里两人这时仍然保持抱一起坐姿不变,红衣与白衣紧密相缠,好一个倒凤颠鸾冠宠后宫!陈浩回转就见这幕,气到眼花脑昏打跌,狠踹了一脚无辜花盆发泄。
紧跟着破碎声音突兀震响,一下子吸引两道视线。
“臣看见一只蚂蚁不自量力吞食巨鼠,没忍住便把它踢死了。”陈浩躬身,面无表情禀告。
“踢得好!”秦棠景先鼓两下掌,接着挽住楚怀珉那把纤柔腰起身,最后抽出腰间配扇,“蚂蚁就是蚂蚁,巨鼠面前的蝼蚁,不自量力的确该死。”
“大王英明。”陈浩收到主子眼色,忍着再踹花盆的冲动。
而那厢折扇啪一声打开,秦王清逸秀雅,摇着她的玉扇立现风流倜傥,牵着楚妃娘娘步步走下台阶。
路过陈浩时略停了停,又啪地一声收起折扇。
“护主是好事,护过了可就不是好事哦。”语气温和,动作可就不怎么善良,秦棠景拿扇重重敲了敲他的肩,语锋立刻一转,很不仁道地嗤笑,“孤王与自己爱妃亲热,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你气个什么劲,边儿呆着去,不许跟随。”
这话刺耳,挑衅十足。
陈浩忍了又忍,终于在她们走远之后忍无可忍,将院里花盆统统踹了个遍。
骄阳高悬,晴空万里,果然是个出行好天气。
一行人到宫外已是午时。
“大王,咱们这次玩点什么。骑马射箭,斗鸡投壶,或者听书看戏?”秦大公子搓着手跟前带路,仍是那张憨厚脸,笑起来有些傻,言语之间可见没少玩,不是一般纨绔。
“那些地方鱼龙混杂,今日就不去了,随便逛逛。”秦棠景瞥了眼身侧楚怀珉。
秦明月顺着她目光也瞅了瞅楚怀珉,挠着后脑勺讪笑,“还是主子考虑周到,带着夫人不宜去那些地儿。”大公子除了装疯卖傻,马屁功夫信手拈来。
走了一段路之后街上渐渐热闹。
“出来玩别冷着脸了,看中什么尽管说,我给你买。”秦棠景发现楚怀珉心不在焉,用手肘碰了碰她。
楚怀珉这才抬眸,环顾四周,突然指了指前方,“我要那个。”
不远,五丈外有一老叟呦喝卖糖葫芦。
秦棠景就爱吃这个,垂涎三尺,扔下话就走,“行,你等着,马上给你买来!”
护她安全的韩文修见状立马跟上。
原地留了几人,除开两名侍卫,就剩楚怀珉和秦明月。
楚怀珉眼睛望着人群那道身影没动。秦姬凰长得比寻常女子高挑,行为举止韵致,走进一堆老男少年当中格外突出,属于她的荣光到哪儿都是如此耀眼。
“楚妃娘娘支走大王,是有什么话想对臣说吧?”秦大公子只是装傻,人并不是真傻。
“有几句话想问你。”
秦明月把腰弯低,“愿闻其详。”
“何时动手?”楚怀珉问得太直接,倒将秦明月问愣了愣。
“预计中秋前后。”他毫无保留和盘托出。
楚怀珉看着那人手里举着两串糖葫芦,缓缓闭眼,一句定期:“只能中秋前。”
中秋那天立后大典,所以中秋前动手意味着……秦明月恍然大悟,原来楚妃娘娘打心底就没想成为大秦王后。
也是了,堂堂楚国长公主,怎会愿意嫁给一个女子为妻,受尽天下人嘲笑,史书留耻。
想想秦王聪颖过人,善于谋划,为大秦做了多少丰功伟业,可是她目中无人,极其自负,立后这场荒唐之举惹得太多人不快。秦王聪颖是聪颖,荒诞绝对荒诞至极。
秦明月远视前方,目似剑光,充满同情可怜。
“没问题。”最终他三个字回应。
“别忘了你答应过的事。”
“事成之后如数放归。楚妃娘娘放心,臣不会忘。”
这句落地,方才烈日灼灼,顷刻间变天,太阳一下子躲进云层,天空转眼阴沉。
墨色浓云黑沉沉压下来,笼罩了整座咸阳,仿佛陷入夜幕。秦明月抬头看天,“变得好快。暴雨来近之际,楚妃娘娘……”
一道雷电骤然劈下来,好像炸裂了山河,将他劈没了话音。
正巧击中湖边那颗百年柳树,柳树刹那火烧烟冒,轰然倒地,百姓惊呼。
几乎不给人反应时间,街边商铺的招牌在疾风中疯狂摇摆,瓢泼大雨说下就下,百姓为了躲雨无秩序奔走逃逸。
人很多,秦棠景前后被挤着,好不容易回头看,不过五丈距离,再没了那抹白衣踪迹。
“楚怀珉!”喊出的声音下刻淹没在风雨雷电和嘈杂当中。
近处屋檐站满了人,无落脚地方,秦棠景只好跟着人群往前,也回不了头。
挤着挤着,连韩文修也不知被挤哪去了。雨又下得大了,很快淋湿了身,秦棠景心里没好气暗骂,出门没看黄历!倒霉。
人倒霉起来晴天烈日都能遇到狂风暴雨,街上百姓没多久溜了个干净。
屋檐下,方才顾着形象没怎么跑的秦王已经变成只落汤鸡,扒拉湿头发都能拧出一把水。外面的雨下得又大又急,没法动身走人,她只能站这等雨停。
但秦王何许人也,千锤百炼,风雨里也能苦中作乐!至于怎么作乐,秦棠景先是拧干湿漉漉衣衫,又找了个干净石头坐着,欣赏檐外雨水飞溅,手里举着两串糖葫芦一面吃得津津有味一面心想着楚怀珉那个死鬼死哪去了,这么久还不来寻她。
“贵人好相貌,仪表堂堂龙中凤。”这时身侧有人音,也不知夸得谁。
就这屋檐里躲雨的众人个个湿身狼狈,哪里来得仪表堂堂。
秦棠景含着糖葫芦很给面子扫了他一眼,说这话的一位老者,眉毛胡须花白,一身道袍瞧着倒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只是他摊前那张旗牌就很令人怀疑,看着就像招摇撞骗的神棍。
果然,百姓有人出声嘲笑:“又是他装神弄鬼,这老头就没算准过,大家千万别上当!上次城南郭家媳妇临盆,这老头偏说是个女娃,生下却是男娃!”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他就是个骗子,算得一点也不准。”
“谁上当谁是傻子!”
“……”
他们冷嘲热讽,倒让秦棠景对他生了半分同情,这乱世混口饭吃不容易。没想那老者竟朝她招手,“既然命中注定来到老夫摊前躲雨,不如算上一卦?”
此话一出,秦棠景周边众人立刻退后躲避,懒地搭理这个疯老头。
人家混个饭钱,秦棠景也不好砸人招牌,正想过去玩玩,老者又道:“不用卦钱,只要贵人手里那东西即可。”
“给你。”秦棠景好笑,还没算卦先把糖葫芦扔给他。
“贵人雷厉风行,是个做大事的。”老者敏捷接中,请她到摊前落座,笑吟吟地道,“作为回报,老夫可帮你化掉一劫。”
秦棠景从不信鬼神,自然也不信掐指神算,当下挑眉,“你倒是说个明白,什么劫?”
老者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秦棠景咽下糖楂,耸肩退而求其次,“那你说说怎么帮我化劫。”
“贵人仪表堂堂气宇不凡,本是那翱翔之鹰,纵横天下,只可惜一物降一物,贵人眉宇中带煞,十日内必有血光之灾。若想化劫,其一顺其天意,其二逆天而为。”老者摇头晃脑,捻着手指盘算,说话行径显然与民间的行骗神棍无二般,什么血光之灾压根吓不倒她。
秦棠景最后也来了兴致,追问到底,“怎么顺其天意逆天而为,你且具体说来。”
老者眨眼,仍是那句,“天机不可泄露。”
“无聊。”这也不可泄露,那也不可泄漏,算相当没算自讨没趣还被骗了根糖葫芦,秦棠景立刻拍了拍案,“福祸自有定数谅你也算不准,你给我算算姻缘。”
老者竟也立刻就笑,“福祸与姻缘相依,贵人真要算?”
“算!”反正当个乐子。
“那好,贵人只需回头,一切自然就明白了。”卦都不用摆,老者信誓旦旦。
秦棠景没急着回头,盯着他手里唇边坏笑又来,“老头,你要是算错了,糖葫芦还给我。”
老者含笑点头,相当有风度。
为了骗回糖葫芦秦棠景这才回头,只见风雨里白衣女子撑伞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