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李两支精锐之师达成合作,行动那叫一个迅速。
天灰蒙蒙亮,离军营最远那个营盘燃起了烽火,光芒一瞬间照亮整座营盘。很快,擂鼓声响彻云霄,持续了很长时间,睡梦中的楚人最终被惊醒,匆忙跑出来探究。
但很奇怪,没有人通传指令,擂鼓声却依然直透高空,他们只能傻站着听那催命的鼓声。
“你们快看,驻在外面的撤兵了!”
大家纳闷,百舌之中突然有人抬指呼喊,一句话惊起千层浪。
守军连夜撤退,也有人猜测,急声附和一句,“会不会是长公主来了?”
又是一语激起千层浪,一旁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子仰面,泪眼婆娑,喃喃,“苍天有眼,蒙琼有罪,终于……等到这一天。”
前些日子秦宫巨变以及释放俘虏的消息早已传开,都说长公主身在危机重重的秦宫,为了救他们归楚而舍生忘死,不惜助人夺位将秦王赶出秦国。
此等壮举,惊心动魄,教人万死不辞,重新唤醒他们心底希望二字!
“肯定是长公主来带我们回家,长公主从来没有放弃我们,长公主千岁万岁!”
“长公主万岁!!”
“……”
一时间,他们的欢呼呐喊似有排山倒海之势,连如钟鼓声都被盖住风头。
营盘外一处半山腰,秦九凤迎风而立,战袍猎猎。朦胧天色里,她身后列阵整齐的玄甲铁骑气势汹汹,手里攥着武器,任楚人喊破喉咙也无动于衷。
因为此时刻在他们眼里,山下那群楚人只不过是一颗颗立战功的人头而已。
直到鼓声停止,万马嘶鸣,副将这才拔刀朗声,“大将军,时辰已到!”
秦九凤闻声回头,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去告诉他们,长公主楚怀珉来救他们了。只给半刻钟,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三个营盘七万人,一个人也不许漏掉。”
“遵令!”
副将接令一走,李世舟压下无限感叹,立刻凑近举手道,“王爷,我也要去。”
“去送死?”
“臣陪着王爷,与生共死。”
“滚!哪儿凉快呆着去。”秦九凤狠狠剜她一眼,策马转身,随手一指,“你,看好李大丞相。她要是不听话,只管动手,格杀勿论。”
绞杀计策最终是李世舟制定,落实到每个人按计划行事,参与行动却没她的份。
李大丞相摸了摸鼻子,倒也没再说什么,只见秦九凤率领军队离开,对着她的背影不高不低喊了声:“王爷,活着回来!我等你。”
那方秦九凤不理,手持已然出鞘的光明剑,冲在最前面。
半刻钟,只有半刻钟,两万三千楚人终于得到指令火急火燎地收拾行囊。又半刻钟后,他们陆续来到四周尽是悬崖峭壁的深谷。
秦人说,长公主在此处进行交接,完毕后他们就可以离开。
秦人还说,为了维持队伍秩序,三个营盘必须分开整装以便尽快撤离,而营盘里他们这只队伍最幸运,长公主亲临来接。
可是等了又等,迟迟没能等到他们的长公主,却倏然听见身后马蹄奔腾的轰隆震响。
深谷刮风,灰尘漫天,几乎将视线模糊,也将人的心悬在嗓口,而马蹄奔腾声仍然不止,风尘里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它速度之快,转眼间变成一个人。
近了他们这才看清,那人绝不是长公主!
金甲战袍,一个只有身经百战才能沉淀出这份冷酷的女子。
极度的恐惧登时笼罩了他们头顶。终于,有人认出了这张脸,与传言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一模一样的——
“不对!她是……”话戛然而止,空中射来一支箭,最先发现异常的斥候被一箭毙命。
“……”
“你们在等楚怀珉吗,很遗憾你们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记住我的名字,秦九凤。特来送你们最后一程,做好上路的准备了么?”
‘么’字音未落,她手上那柄长剑已经高高扬起,马蹄所踏之处,大片地殷红染开。
千军万马紧随秦九凤而来,铁甲战士杀入人潮,霹雳弦惊,一路生灵涂炭。
同时,另外两处僻谷也上演了这场人头收割。
绝对收割,俘虏简直弱无招架,完全没有还手能力,如蝼蚁般轻易被碾死。
秦国铁骑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绝不是虚夸。从天亮到血红晚霞渐渐退隐,又从茫茫黑夜到晨光熹微,整整两天,三处葬身之地,楚国七万俘虏全军覆没。
这让终究来迟一步的人,面对这般人间地狱,何止一个痛彻心髓能够形容的。
北上的马车里,秦棠景被颠簸摇来晃去,终于转醒。
接连两次一共昏倒七八天,意识涣散,这次迷迷瞪瞪许久她才缓过神。可还没回想起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秦棠景一下子坐起身,撩起车帘趴着将头伸出去,吐了个七荤八素。
正赶马车的阿阎吓了大跳,赶紧轻拍她背,“大王哪儿不舒服吗?”
胃里东西吐干净了竟吐起酸水,秦棠景两眼翻白,掐着自己喉咙好不容易止住,眼盯地很艰涩地开口,“给我一个……解释。”
马车还在往北,阿阎一面放慢车速一面答非所问,“大王醒得比九王爷预期快了一天。”
看来这是小皇叔的主意,秦棠景揉着后颈,仍是那句,“解释。”
阿阎迟疑,先递水袋给她,琢磨了下措辞然后应道:“王爷不想大王沾手杀俘之事,所以决定让您北上先回邯郸等她。”
微风扑面,午时骄阳非常灿烂,秦棠景含在嘴里的漱口水却没吐出来,喉管隐隐还有一股恶心的感觉,腹部再次翻腾,又没忍住呕吐起来。
到最后连酸水都无,一个劲干呕,昏天暗地。只有等阿阎停下马车,她这才好点。
“我睡了几天?”秦棠景慢慢坐起了身。
“三天,准确点的话三天两夜。大王,已经迟了。”
“小皇叔动手了是么?”
“是。李丞相助了王爷一臂之力。”阿阎知无不言,“楚妃……”这两字一出口发觉称呼有错,她施施然改口,“就算楚怀珉赶到了,也救不成他们。”
的确救不成,一个大将军一个女相,都是秦国顶顶聪明的人,哪是一个楚怀珉对付了的。
秦棠景坐看路边风景没说话,许久才道:“我饿了,有吃的么?”
“有。”阿阎摸了块东西出来,“不过只有这个,委屈大王垫垫肚子。”
秦棠景别了眼她,“我哪有什么资格委屈哦,有这个不错了。当年跟小皇叔行军打仗,没粮食饿极了连草根都吃。”说完将烧饼往嘴里塞,毫无形象地撕扯,用力咀嚼。
没盐没味,巴掌大的饼,她却吃的津津有味。
这些天又是昏迷又是奔波还吐,早把秦棠景折磨够呛,吃完总算恢复了些许力气。
阿阎立即道:“大王,咱们继续赶路么?”
“不,掉头回去。”秦棠景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这……九王爷说了不让大王参与,此事与您无关。”暗卫到底是暗卫,尽心尽职地。但却很听话,拉拽缰绳将马头对准来的方向。
“阿阎,小皇叔与我什么关系?”这话问得莫名其妙。
“同一血脉,叔侄至亲。”阿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两人关系可以说亲如父女也不为过。
“那我做与小皇叔做,有何区别?”
阿阎顿时哑口无言,并无区别。
“所以,我还是要回去看看。看一眼咱们楚妃娘娘倾尽所有,到底把人救走没有。”秦棠景弯唇浅笑,拿过鞭子施力一挥,马吃痛立刻飞奔起来。
一颗心却渐渐沉到最底,渐渐乱如麻,再也理不清。
世上没什么奇迹,也不会发生奇迹。
人,当然没从秦九凤和李世舟手里救成,仅仅因为楚怀珉歇了一夜,七万人死绝。
真真死绝,遍地尸骨,无一人生还。
蒙少将军遍体鳞伤也葬身在此,只剩躯体,不见头颅。秦棠景经三天三夜辗转来到第一个尸谷时,第一眼望见的便是这位蒙少将军的脑袋,被当成战利品插在一把戈上面。
风一吹,凌乱头发飘起,露出一张死不瞑目的怒容。
秦棠景立刻肃然起敬,双手紧握,以军队最高规格郑重地朝他行礼。
行完礼,继续往里面走去。只是这一路被浸染血淋淋的,没走进步鞋底湿了个透,当她感觉到刺骨凉意的时候,也看见了不远处那道跪在血腥冲天尸骨里的身影。
楚怀珉,饮泣吞声,往常那身一尘不染的白衣已经成了血衣。她就跪在那,安安静静,虽没听见哭声,满身哀戚却连天地都为之失色,不知该有多绝望。
秦棠景突然觉得手足无措,心万分沉重,脚也万般沉重。
长公主一心为家国,怜悯黎民百姓,当将士陷入危难拼死相救,自己却一心毁了她的家国,杀了她的子民,坏事做尽。
明明没多远的距离,两人各自的位置却拉开鸿沟,像咫尺天涯各一方。
终究,避不掉,她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最终秦棠景也走到了楚怀珉身边,将手搭在她肩上慢慢蹲身跪地。
楚怀珉抬眼,两人相视,那种寂灭的目光,看她就像看着一片梦幻虚无。
“栖梧……”第一次,秦棠景当面唤楚怀珉的字,声音有些发颤。尽管她无数次坚定动摇的决心,恨便恨吧,恨便恨吧,不奢求理解她的苦衷。
可此刻当真有恨意出现那双眸子,秦棠景心如芒刺。
“七万人必须死,对不对?”好半天楚怀珉的眼珠才动了一下,声涩嘶哑。
秦棠景结舌,默了许久,唇微动:“对。”
不死今后秦国就会死更多人,烽火乱世没有两全办法,所以必须灭掉楚国主力。这样的理由这样的解释太苍白,所以也没必要辩解。
“宫变是你一手策划的,对不对?”眼前楚怀珉第二句话问出口。
秦棠景摇头,无半分犹豫,“不是我。”
俨然也是个受害者,两人都是这里头的受害者,都互相捅刀,没人无辜也没人罪无可赦。秦棠景心底这时还残存一线微薄的希望,伸手试探性地覆在楚怀珉手背上,没感觉到抗拒便一点点收紧,将自己的手指扣进她的十指。
“如此,那便是我对不起你,害你丢了王位。”过了会楚怀珉极轻地叹息,神色却漠然,将手抽出,那种姿态冰寒雪冷,“杀俘令,是你下的?”
秦棠景低眼看两人手,不承认也不否认。然而沉默,就是默认。
事实就这样,没有一丝隐情,连绵数十里的尸体足以证明。
呼吸间弥漫的血气这时越来越浓郁,秦棠景一眼望过去,再冷硬的心都为之动容。
一张张年轻的脸孔,一具具曾经矫健壮硕的躯体,尸堆成山。他们死状千姿百态,不甘心睁大双眼,仿佛控诉着这场灭绝人寰的屠杀恶行。
“别管这些事了,你管不过来!”最终她乱了呼吸,抬首双目灼灼,一把拽住楚怀珉的手腕将她拉起,“随我走!天高地阔,躲还不行吗,大不了……”
楚怀珉一掌顷刻击出,她的话到此被截止。
没了内力的秦棠景哪里挨得住,人如断线风筝飞出,狠狠撞到巨石上,血从喉咙溅出三尺。
这一掌力道,她的骨头断了好几根。
所以别看长公主表面冷静自持,能让她痛下狠手,可见长公主此时很愤怒。
愤怒到几乎杀了她。
如今她没了内力,又被伤到五脏六腑,拳脚功夫无论如何也打不过那位长公主。
秦棠景头低着,捂着胸口咳了几口淤血出来,又在地上趴了好一会,等不那么痛了,这才缓缓地抬头,却也起不来身,仍然以狼狈的姿势趴着。
只是她望着楚怀珉,望楚怀珉那双眼眸,唇角裂开难以言喻地笑,“长公主,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交易么?还作数。七万人既然已经留在秦国,我助你登上楚国王位,可好?”
楚怀珉抬手,软剑自腰间抽出,因绝望到极点而平静,“你说呢?”
秦棠景窥了眼她的剑,强撑着一口气坐起来,拿手比划了下,“先打个商量,能不能让我死得痛快点?最好一剑就入黄泉,你知道的,我很怕疼。”
楚怀珉冷冷扫她,软剑往衣衫那么一划,竟学古人割袍断义那举止。
秦棠景一愣,怔怔地看着那片衣衫飞到她跟前,之后听见楚怀珉的声音:“秦姬凰,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