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窗外风止雪停,冰霜足有三尺深,园里碧湖已经结冻,见不到一抹绿意,窗边人此时也没半点活力,唯有那几颗梅树点缀着天凝地闭。
而这位无精打采窗边人,正是将军府公孙嫣,她手托双腮,满脑子想得都是意中人。
上回约定今日相见的,所以她早早起床满心欢喜一直等到现在,可那人还是没来。
少女动情有了心思,从期盼到失落,连连叹气。
忽然间寂静的房寝飘来一丝怪味,公孙嫣鼻尖动了动,闻着像是甘酿酒香。
酒,她又不喝,哪儿来的?
公孙嫣疑惑,探头嗅着这股味道起身,赫然望见牖上坐着一人!
“公孙姑娘是在等我吗?”那人随意而坐,风姿飘逸,唇边一弯浅浅弧度,手里正拿着散发酒香的精巧袋囊;来人,正是姬凰!
不做秦王的她,流落民间越发随性,颦笑间也越显风流。
终于等到意中人,公孙嫣见到她那刻豁然开朗,拔腿立即上前,几乎没控制自己不顾身份扑进那人怀里,眉眼更是藏不住地欢悦。
“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久,刚到。”秦棠景倒是被她的热情撞得差点翻过去,抽手握住一旁窗框才稳住。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公孙嫣俨然像个天真少女,并不觉得抱着姬凰有何不妥,反而兴奋地直跺脚,等这欢乐劲儿过去之后问了句,“对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将军府守卫森严,她还以为姬凰会通人传禀。
秦棠景拥着公孙嫣站起,不着痕迹地拉开些许距离,“想见你,办法总比困难多。”
这一句又让人家小姑娘笑得合不拢嘴。
“不过将军府太大了,稍不注意就迷了路。”秦棠景貌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嘴。
“那这样吧,难得你来一趟,我带你逛逛我家,免得你下次来迷路。”公孙嫣迫不及待,搂着秦棠景手臂就往外面走去。
熟悉一下将军府对两人都有益处,她还指望将来姬凰能娶她呢。
“被你爹看到不太好,毕竟我不是从正门进来。”假模假样地说辞。
“没事!我爹爹在军营还没回来。”
“那你娘……”
“她也出去串门啦。”
将军府两位老主人都不在,就只剩这么一位小主子。
于是秦棠景光明正大地逛起了将军府。
几进几出的宅子,数不清亭台楼阁,半时辰后,逛得她眼花缭乱。
公孙差把阵眼藏得极深,她对布阵之事不如小皇叔熟悉,以至于最终也没能找到阵眼。
至于他女儿公孙嫣,涉世未深,率性单纯,这才相识多久已然对她掏心掏肺,也许正是因为这份信任,没有勾心斗角也不必时刻警惕,倒也舒心。
“好累啊,我走不动了,歇一会。”没多久公孙嫣叫苦连天。
一番逛下来,收获并不大,秦棠景放弃找寻,这时已经大致了解公孙嫣的性情,于是展露笑颜,朝她道:“伯秋,愿不愿随我出城玩?”
这话一道,公孙嫣果然眼一亮,“愿意,我愿意!”
兴冲冲来到城门之后,两人共骑一匹骏马,往南方向一路奔腾,积雪被踩出一串串足迹。
寒风凛冽,耳畔呼啸着少女清脆笑声;公孙嫣张开双臂,迎风欢呼雀跃。
天,慢慢地又下起了片片雪花。
如今秦棠景不像从前那样身强体壮,没有内息御寒她极度畏冷,连续呼出几口白雾,一面纵马一面接下腰间袋囊,往嘴里灌进烈酒暖身。
马前公孙嫣闻到味道,心里也痒痒,于是大声地问了声:“酒好喝吗?”
身后那人不语,直接伸来那只袋囊示意她尝尝。
公孙嫣相当豪迈地喝了两口,喉咙先是一阵热辣,接着反胃,五官瞬间皱成团,赶忙吐了吐舌头,“一点都不好喝!”闻着香,喝着又苦又涩。
秦棠景就笑了,“我这是加了药材的酒,当然不好喝。”
“难怪,什么酒还要加药材?”
“相思酒。”
“这名字好怪,没听过。”
“少贪玩,多读读书你就知道了。”世间本来就没相思酒这号名,自酿自取。
公孙嫣挨训,回头朝姬凰做了个鬼脸。
马仍然漫无目的地奔跑,速度快风也大,公孙嫣未曾与人这般骑马踏雪,而且还是与喜欢之人,心情那是相当畅快,整个人仿佛荡漾在春风里,她尽情释放,欢笑声又起。
可是路总有尽头的时候,最后来到一条溪边,马蹄终于停顿。
“姬凰姐姐,你抱我下来。”关系有过亲昵之后,公孙嫣唤她姐姐,居然大起胆子撒娇。
秦棠景也只是笑笑,手一伸去,两人同时落地。
“开心吧?”
“开心!”公孙嫣脸上,已经笑靥如花,“从没这么开心过。”
少女实在天真烂漫,一点警觉性都无,秦棠景看着她,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负手应了句:“那就好,等会我送你回府。”
“不要,时辰还早呢,我们再玩会,看看风景也成。”
好不容易独处机会,怎么说也要把握住,公孙嫣鬼头鬼脑挪着脚步过去,挽上姬凰胳膊。
得逞之后她颤着唇窃笑。
“姬凰姐姐,娶我这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喊了几声姬凰姐姐,再喊就顺溜许多。
“你还小,不懂情爱,等你……”
“我都十六了,可以成婚,难不成你已经嫁人?”公孙嫣急忙地道。
“未婚。”
“那不就行嘛,你未婚我未嫁,正好可以凑一对呢。”
公孙嫣喜滋滋地。
秦棠景扶额,年少果然轻狂,不顾及一切,这也让她终于明白被人纠缠时的感受,当初她也才十七八岁,死鬼长公主那时候隐忍着没一掌劈死她,够给面子。
想到那女子,那身出尘白衣,秦棠景眉心微皱,也想到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
迟迟不见姬凰出声,公孙嫣摇了摇她,“姬凰姐姐,你在想什么?”
秦棠景止住思绪,眼望溪流雪色,语调清淡,“想起一个故人。”
“故人?”
“嗯,我得去救她,不然她只有死路一条。”
“她犯罪了吗?”公孙嫣嘶了声。
秦棠景颔首,道:“死罪。”
“……”公孙嫣耷拉脸,没说话了,只顾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良久才扁嘴道,“那你去救她之前,能不能先陪我过完十七生辰。”
“什么时候?”
“就正月,五天后。”
公孙嫣拽她袖子,一副可怜兮兮仿佛被所有人抛弃的模样。
秦棠景想了下,不动声色地抛出问题,“可以,不过那时城门已闭,我进不去。”
一旦闭城,阵法开启,硬闯行不通,除非……
“没事没事,我来帮你开就是了,只要你来陪我过生辰!”
“你开城?”秦棠景表情惊讶,有些犹豫,“你爹肯定不会同意,被发现你怎么办。”
“你不说我不说,我爹是不会知道的。”公孙嫣急了。
雪这时依然往下飘飞,秦棠景抬手,目光温和,很轻柔地拂去公孙嫣发间白雪,唇角弧度渐渐加深,“傻姑娘,你这么相信我吗?”
问得突然,又见她那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公孙嫣呆住。
姬凰貌美生得绝色,好半天她才拉回魂魄,一字一句地道:“你不是坏人,我相信你。”
你不是坏人,我相信你。
可君王哪是寻常人,坐在那个位置习惯多疑,早将信任两字看得比命重。
肩膀扛着的,何止万重河山。
到后来,风雪里秦棠景依旧在笑:“那好,五日后亥时见。”
五日后,亥时见。
各自怀着心思,转眼就到了双方约定时刻。
白天,出了太阳无风无雪。
傍晚,雪如鹅毛漫天,霜风冷冽,天色也阴沉得厉害。
桂陵城前,来人风裘掠地,长长地眼睫挂满莹雪,遇热融化成水沿着脸颊往下滴落,她很有耐心地扣响城门,不急不快地一声一声,响了十下。
厚重城门终于发出‘咯吱’回应,很快打开一条细缝。
“来人可是姬凰姑娘?”门内有人小声问。
“是。”
细缝又打开了一些,说话那男子探了头出来,先是瞧了瞧她,夜色太暗没怎么瞧清脸,只见外面只有她一个,略略放心地叫人继续开城门。
等缝隙打开到能容人通过,秦棠景跨进,两步之后却伫立不动。
“姬凰姑娘,我家主子正在前面等你。”男子急忙催促,城门被挡着合不拢。
“有劳各位帮忙,在下小小敬意,酒茶钱。”秦棠景摸出一锭金子,塞到男子手里便往前去了,没人见到她唇边的讥诮,而在忽明忽暗的夜里金子顷刻闪闪发光。
‘咯吱咯吱’城门缓缓地闭合。
得了这么多钱财,足够一辈子衣食无忧,男子相当激动,放嘴里咬了一口,真金。
一时贪财,他根本没注意到‘咯吱’声已经停止,推门那几人使出吃奶力也无法推动,正当以为被什么东西堵住时,缝里突然窜进一人!
那男子却仍沉浸自己世界,直到死,也没能回过神。
金子顺势掉进雪地,与鲜血一同湮没。
无人街角,房檐一缕烛光照亮着翘首相盼的少女。
很快,一抹身影从茫茫黑夜现身。
来人依旧风裘掠地,而少女已然朝她跑了过去,“姬凰!”
秦棠景停下步子,寻声抬眼,像是看着她,又像看着一片空虚;人已经冲过来,她就只好张手接住,并笑,“十七岁生辰快乐。”
“同乐同乐。”公孙嫣露齿,在她怀里快乐成一团,可没把她乐坏了。
秦棠景将准备的礼物拿出,两人后方却传来有些杂乱之声,顿了下,她没打算遮掩,公孙嫣习武之人,耳力自然极好。
“怎么回事,你听见那边有什么声音么?”果然逃不过小姑娘的耳朵。
“没有,你听错了。”秦棠景一本正经地道,手已经悄然举起。
“真的吗,会不会是有人在……”
话滞,公孙嫣刚往城门那方向看了眼只觉后颈被击,两眼随即一抹黑陷入昏睡。
鬼神阿阎适时亮相,秦棠景将人给她,“这姑娘对我有恩,好生照顾着。”
“遵旨。”
掩其不备,远比声东击西这招减少损失。
公孙差布下的阵法厉害是厉害,可要是一所城门未闭,便无法开启。
所以今夜这场仗,出奇制胜。
四道城门很快被血洗,将军府也被团团包围,公孙差活生生困在府邸突围不出,恨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桂陵戒备森严,如论如何他也想不通敌人是怎么闯进来。
对方到底是人是鬼?!
直到——秦王出现。
这时公孙差身边护从已无几个,自己也受伤,但他仍旧英勇威武,手握刀器,一出手直接毙命四五人。
以公孙差为中心,地上横七竖八叠着尸体,谁上谁死,这让秦军有些畏惧,不敢上前。
“公孙将军,一切已成定局,再反抗也无济于事,生死只在一念。”
秦棠景就踏着满地血迹缓步走来,血如渠,瞬间染红了她袍角那抹龙纹,折扇敲着掌心,残烛跳跃里只凌厉地响亮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