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地暖,万物萌发,终于熬过冬天。
半年过去了,城阳依然固若金汤,甚至将秦军逼退百里地。
楚帐。
“你听听外面都在说什么,已经传得越来越离谱。”外头先是响起了这道温润音调,接着来人矮身进入,扫了眼主位那人,见她仍在摆弄阵局,便自顾自地坐下喝茶,脸上依旧一派温和神情,等几杯茶下肚之后,颇有些夷然不屑地道:
“不就是使了招诡计攻破桂陵,竟扯到什么通灵之能,统帅千万阴兵,完全无稽之谈!世人简直愚昧,竟也信了秦姬凰鬼话。”
主位楚怀珉顿了下,扫了她一眼,淡淡地回了句:“以讹传讹,谣言罢了。”
“你我知道这无疑谣言,魏地百姓倒也真糊涂,就这么被煽动人心。”
端着茶盏宋容凝目。
“攻占魏国最需要得到当地民心,秦王身边有一位好丞相。”
这场谣言调调十有九成就是李丞相故意放出来的,意在收拢魏国民心。
这半年里,楚怀珉不是不知道魏国那边有人放出这种言论,说秦王乃天上神君地上鬼王,所以派出天将阴兵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桂陵拿下。
的确无稽之谈,秦王什么样人她还不清楚,绝对血肉之躯,会受伤流血也会生病昏迷。
不过这种话流向民间后,桂陵百姓最先反响,经过各种添油加醋,又演变成了说是一个夜黑风高时候,亲眼看见无数黑衣人来无影去无踪,相当诡异,像极从地府来的阴兵。
可如若真是神君鬼王,现如今也不会苦苦围困大梁三个月,损耗巨大人力财力。
“没错,让秦姬凰起死回生的好丞相。”那厢宋容略略苦笑,开始叹气,“同样遭遇,我却只能守着宋国最后几座城,谁让我身边没李世舟这号人物。”
楚怀珉抿了下唇:“我也没有。”
“所以她秦王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宋容仰头望了望帐顶,胸腔很闷。
“宋王不必妄自菲薄,事在人为。”
楚怀珉摆弄完阵局,起身坐到宋容对面,帮她续茶。
宋容把玩着杯盏,已然没了品茶兴致。
“你还是没把我的忠告记在心里。”开口那刻她双目直视楚怀珉,“我说过,真到了生死对立千万不要被感情束缚而心慈手软,你一次次放过秦姬凰,换来只是你一次次绝境。”
换句话说,眼下楚国被围攻的绝境压根不会发生。
只要秦王死,或许趁乱还能反击秦国,楚国将重新崛起。
可惜楚怀珉还是心软,放过无数次杀死秦王的机会,到底动情乱心,没了分寸;楚怀珉暗自握掌,指尖深陷皮肉,只觉满腔血腥味浓重。
“你早就知道秦明月叛变?”她问得,却是这个。
“是,所以当时分开我就劝告过你。”宋容也不知该幸灾乐祸还是扼腕惋痛,“你此时能挡住秦明月,还能再挡住那个秦姬凰吗,她们合伙夹击,你又该如何抵御?”
楚怀珉不语,悄然松开掌心,揉搓着杯沿。
时间在两人沉默中一寸寸游走。
“尽人事,听天命。”最终她饮口茶,仍那样从容冷静。
可人事尽了,天命却不顺从,楚宋那将天崩地裂。
楚国一旦灭亡,唇齿相依的宋国也难逃一死,所以宋容来此相助,也算报答上回人情。
不久,有人着慌打破军帐寂寂:“长公主,秦军李世勤带兵前来叫阵!”
又来了。
攻不下城阳秦明月终于急眼,将李世勤搬了出来。
李世勤带兵打仗,一向讲究速战快决,不给对方喘息机会。
于是两军再次布阵,秦军逼近,楚军寸土不让,这仗从白天杀到黑夜。
第二日、第三日……连续半月依旧如此。
交战范围数十里,绿草如荫,已经洒满淋漓鲜血,嫩叶只敢露出丝丝春意。
今天又是无功而返,战车里秦明月恶狠狠盯着那马背上的白衣女子,僵持了大半年对方竟然还能抵住他的进攻,也是个奇迹。
“楚妃娘娘,你死挺着,就为了秦姬凰先入主楚国吗!”撤退前他放声嘶吼。
毫不意外,对方朝他射来一支箭。
秦明月熟稔地躲避。
“舅舅,再不拿下城阳,入主楚国我们就失了先机,已经没工夫继续跟楚怀珉干耗着。”回营路上他终于磨没了耐心,很不满地语气。
“你急什么,还不到时候。”迟迟击不破楚怀珉布下的防御,李世勤也很憋屈。
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两把能耐,竟让他寸步难行。
“那什么才是时候?”
李世勤哼道:“再耐心点,等大王破开魏都大梁向楚国攻来时,楚怀珉势必退回王城寿春防守,她一离开,我们的机会就到了。”
那时候他们机会虽已等到,可同样秦姬凰的机会也到了!
秦明月将脸沉着,再等下去,等得他焦躁不安。
“此计行不通,围城百日,大梁守军的粮食还没耗尽,我们粮食不够了。”是时,秦九凤就身在大梁城外,也显得异常焦虑,“还得另想个法子。”
魏都大梁的城墙非常牢固,绝不是朝夕能够攻占,围困只是拖延之计。
眼看自家粮食见底,如果一直得不到补充,那会引起军心动荡。
秦棠景沉吟,也觉得有些棘手。
“我有一个法子。”就在这时李大丞相充分发挥她的智谋,说完这句却没了下文,引得大家齐齐看向她;秦九凤心急,忙不迭地拽她衣襟,“赶快说。”
李世舟笑,掰开秦九凤的手指,道:“引黄河之水,冲灌大梁。”
这话一出口,大家都愣了愣。
思虑过后秦九凤大悦,拽李世舟衣襟更狠了,“妙,好法子,死李世舟,可真有你的!”
黄河就在大梁城上边,引黄河之水灌入大梁,法子绝顶妙。
就这样,计策定下,水攻!
转即三月后,秦楚两军仍在僵持,互不退步妥协。
本来还有希望退兵秦军,护住楚国,可就这节骨眼上,令人心惶惶的坏报却终究传来。
——“秦王军引大沟之水灌城,大梁城垣崩塌,魏王出降,被秦九凤所杀。”
魏王死,魏国已灭,楚国即将暴露敌军眼前。
大势所趋,这样的绝望,她又该怎样才能保住楚国不覆?
这则消息有人欢喜就有人愁,漫漫长夜,耳边无一丝声响,可是楚怀珉闭眼又睁眼,反反复复,无论如何也入不了眠,只好起榻,预备出去散心。
夜晚苍茫,楚怀珉走到烽火台时依稀望见台边坐在一团阴影,近了才看清面貌,宋容。
“这么晚你也睡不着?”对方显然已经察觉她的出现,抬了抬头。
楚怀珉嗯了声,随意坐地,支起下颌遥望黑夜,眼里空洞,并无情绪。
月色微凉,隐隐地照亮她眼眉边上那条淡化疤痕。
伤已过去许久,药膏也在擦,却未彻底消掉。
“楚怀珉,至今我还没问过你,后悔吗?”宋容挑眉,意有所指。
“你呢。”得到她一句反问。
人世无常,宋容实在没料到她们还会有这一天,想笑笑,但没能笑出来,于是人斜斜地靠在烽火台上,眉宇间展现八分倨傲两分落寞。
“如果以灭国为代价,又得不到我想要的人,说实话我很后悔。”她自嘲地说。
楚怀珉此刻没心情讲安慰的话,便拍了拍她的肩膀。
收回手那刻,又听宋容道:“但即使我得不到,以我的性子,我宁可毁掉。”
宁可她负天下人,也绝不许天下人负她。
得不到,那就毁灭,宋容这性子十足极端。
可是在之前,至少没遇到秦姓那人,三皇子分明还是个温润如玉的少年郎。
一旁楚怀珉不语,继续眼望星辰,只是眼底有了情绪波动,极浅,稍纵即逝。
“秦姬凰马上打到寿春,你准备怎么应付?”过了一阵宋容问。
“坚守。”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宋容闻言摸着下巴,以楚国这情势还有哪位能人守得住,“派谁守?”
“我。”楚怀珉启唇,无半分犹豫。
“你亲自守城?”
“嗯。”
“真有意思,时隔两年,你们又一次战场相见。”
说完之后,宋容终于笑了出来,明明是和煦的笑容,在茫茫夜色里看起来却突显阴森。
翌日,楚怀珉下令全军退回城阳,攻转守,老将军蒙琛为城阳守将。
前段时日蒙琛痛失爱子蒙琼,本到了卸甲年纪的他却亲自挂帅。
蒙琛是老将,与秦国打了数不清的仗,善于作战,也很熟知秦国,有他坐镇城阳楚怀珉倒还放心,只是她那皇兄……
“敌军不退,寡人不走,誓与城阳共存亡!”军帐里,楚王仰首激愤,他不怕死,既然已经决定站出来奋勇杀敌,就绝不会再次躲回阿珉身后。
座上楚怀珉听完之后却不表态。
蒙琛这时出列拱手:“长公主无须担心,老臣拿命担保,大王在此绝无半点差池。”
楚王也赶忙附和,他知道阿珉放心不下自己,可庇护只是一时。
那秦姬凰是个厉害角色,他哪里对付得了,只会拖累阿珉,那还不如待在前线,多杀几个敌人,帮阿珉争取时日击败秦王军。
楚王打死不愿离开,最终楚怀珉无奈,也随了他的愿。
十日后,魏国宣告灭亡,秦王军也已突破楚国边境,逐渐逼近楚都寿春。
终于到了这天,再也避无可避。
骄阳徐风,青天白云,出城军队浩浩荡荡。
“这种好事怎么能少了我。”队伍后面纵马突然奔出一人,是宋容,没一会跑到最打头那楚怀珉面前,依然笑得温煦,“楚栖梧,你我共存亡,共进退。”
共存亡共进退,倒也不假。
当然,她还是比较想看到秦姬凰与楚怀珉,她们见面之后究竟怎样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