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和长公主

作者:小爷是枫子

“我不能离开,宋王莫忘了,我家佩思的命还在你手里。”

‘秦姬凰’三个字落耳,轻飘飘地,到底还是触动楚怀珉心弦最柔软那部位。

其实距她们见的最后一面,掐指算也才过去几个时辰。

所以想到昨夜,在那人温情脉脉眼神里自己的溃败,转念又想到临别时秦棠景眼里泛起的挣扎与不甘……当时她又何尝不是备受煎熬。

楚怀珉于是只好深叹,按住潮涌思绪,定力非凡地回了宋容这么一句。

她神态依旧淡淡,说完之后另只手抬起,似无意识地摸了下眉旁那条浅痕。

“楚小儿比心上人更重要,所以你宁愿舍弃秦姬凰,是不是?”

那方宋容听后反应却极大,当即鼓掌,压抑愤怒的样子看起来像极一条毒蛇。

可惜掌声太刺耳,煞风景地破坏清早良好气氛。

楚怀珉动作于是略止,微微地一抬眉迎上宋容目光:“佩思是阿兄唯一血脉,更是我此生唯一亲人,你若敢伤她分毫,休怪我不客气。”方帕之下唇角冷冷弯勾。

边鼓掌,宋容边慢步走过去:“只要你乖乖听话,我绝不伤害。长公主重情重义,有血有肉,这让我非常敬佩,大爱无疆啊。”

“多么想要得到楚国长公主的秦姬凰,今早却是灰溜溜无功而返,恐怕这几日以来,已经被楚某人伤透了心吧?”不等对方开口,宋容又嘲讽地跟了句。

当亲情与感情只能二选一时,伟大且博爱的长公主俨然抛弃感情选了前者。

可不就是大爱无疆。

就是不知道那位秦王,面对这般爱而不得会是何种滋味?

“大路朝天各有远志,仅此而已。”

“各有远志?果真仅此而已么,我看未必。”

“宋王何出此言。”

“你这么聪明,难道还猜不透玄机?”宋容哼道,温言温语间,声音却隐隐透出股阴气,“秦姬凰一心灭六国合并中原,这等雄心壮志,归根结底图得就是个山河太平,与你镇国安民的抱负,不约而同;可以说,殊途同归!”两者本质何其相似。

狂躁过后宋容恢复常态,头脑也跟着清醒,最终来到楚怀珉对面位子坐下。

昔日无依无权的三皇子能爬上王位,自然不蠢,除本身实力她靠得就是一个忍字。

然而谈到忍,如今这位历经人生百态的亡国公主比宋容更能忍。

楚怀珉于是神态,也还是淡淡地:“折翼的鸟无法再飞翔,我并无大志,至于那些抱负也在国破家亡时随之湮灭。”

“楚国虽亡,你也不再是楚国长公主,但你楚怀珉在楚国地位如何,不需我多说。”

“没了身份何来地位?”

“那我该感谢老天爷,注定你们立场不同,没恩赐你们联手共谋天下的时机!”

大清早对付这些阴阳怪气言论,楚怀珉收帕入袖,明显耐心不多。

但宋容早习惯了楚怀珉冰冷性子,不依不饶。

“无论是二十座城池,还是拿楚怀琅命换取你一人,那么想要得到你的秦姬凰,这回见面居然没对你用威逼手段,而是任你继续留了下来,真真让我感到意外。”

她停了停,状似好奇地问:“如果我手里没你把柄,那么今日你会怎样抉择,是否当真就随秦姬凰一起去了?”

听见这话,楚怀珉转头遥望满园春色,眉心微蹙起来,模样也状似思考怎样抉择。

时至梅雨时节,百花齐放仍在争妍斗艳,可谓美不胜收。

席座上楚怀珉慢慢有了感触,越看越久越觉得有点索然无味那种无趣,就好像柳烟花雾望进眼底,却变成满园寂寞。

原来,她也会寂寞。

果然心里装的东西多了,不但伤人累己,连再美的景致都无法静下心欣赏。

而唯一不变的是,此刻楚怀珉眸底呈现一片清明,理智非常。

心坚石穿的人,无论怎样,始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路该走往的方向。

“没想过这个假设。”所以片刻后,楚怀珉终是如此回答。

宋容凝视着她,很快弯了嘴角:“那么显而易见,你们永远走不到一起。”

“若真是这种结局,不也正中你下怀?”

“是,我从未希望你们好过。”这句宋容答得倒很是坦诚。

“就因为得不到,所以宁愿毁掉。”

“没错。”依然大方承认,“曾经我说过,我要让活着的人,生不如死地苟且于世。”

事实证明宋容没说虚话,她绝对言出必行。

可见宋容因爱生恨,着实走火入魔了。

于是李世舟,那样一代名士,防不甚防就成了宋容刀下第一个‘冤’魂。

冤吗,其实也不冤,只是因果循环。

谁教那位丞相大人施下两招毒计,致使一个忍辱负重才登上宝座,却因身份曝光而狼狈地跌落王位的宋容,国家也因此四分五裂,自此动荡衰败之后再无强盛。

另个计就更毒更绝,弹指七万人血埋黄泉,而如今泥削骨,已经白骨皑皑了吧。

这样到处竖敌引仇恨的李世舟,即便天纵奇才,命也该活不长。

不知那位高人设下这个局时,可算到像宋容这样的变数?也当然,失去左膀右臂之后那高人可能还没到生不如死这地步,但痛心绝对痛心。

想到这里,只是过了小会,一种名为报复的愉悦感,却慢慢升上楚怀珉感官。

仅是顷刻间她就已经消化完宋容那番话。

楚怀珉于是垂眸,将那种快感掩藏,见宋容端杯之后立身:“宋王慢慢喝。王后与在下约定今日弹琴作赋,恕不奉陪。”

话刚出口却不得了,只听‘砰’地巨响,是宋容将酒盏重重地一掷。

楚怀珉顿住。

“不用去了,人不在。”宋容沉声,手指合拢,酒盏当即四分五裂,“今早出了桩怪事。我来问你,秦明素今早突然凭空不见人影,你知不知实情?”

“不知。”楚怀珉皱住眉,目光即刻落到宋容身上,反应像是初闻消息。

“当真不知?平日她走你最近。”

“这话该问你自己,你才是她枕边人。”

“……”

宋容强忍的怒气,又有了破口冲动:“我猜,她被秦姬凰带走了。”

“所以你第一反应不是去追回,反而赶来确认我是否远走高飞,对么?”

宋容沉默。

不久后,事实也果然如宋容猜测那样。派出去找王后的侍卫回禀,说是他们已经赶到秦姬凰马车前,但他们却没能把宋王后带回来。

原因很窝囊,因为传说中的那位战神王爷居然特意领了队兵马专门等候他们。

当时数百铁骑,呈鹰型排开,气势逼人,他们见到后吓得直打退鼓,道理不敢论半句,对话时候全身都抖冷汗,哪敢遵从宋容那句命令:不给人,强抢。

人没带回来但好歹有收获,他们战战兢兢替秦王传了道口信,就一个字,滚。

简简单单,深怕讲得太深奥宋容听不懂。

情绪,快要压制不住,尤其听见那个‘滚’字,无论宋容怎么深吸气,依然挡不住她出手横扫案上杯盏,直接揉成碎渣。

这过程尖利地划破她皮肤,血缓缓溢出沾染手掌纹路;等宋容摊开手,吹掉那些残余灰屑,只留不停往外冒的鲜血在她掌心慢噬,瞧着分外妖娆。

再次动怒的宋容,只稍动动手指,案上菜肴瓶罐立刻翻倒,满地狼藉,摔得稀碎。

那张案,就当着楚怀珉面,最终也被宋容拍裂成八块。

“我就不信,秦姬凰带着人能跑多远!”甩下这句,宋容拂袖离开。

稍后,小院归于宁静,楚怀珉心绪也慢慢平定,便立在花丛间,仰头静静看旭日东升。

可以肯定,即便宋容亲自去追,也再追不回自己的王后。

“你到底想做什么?失去楚国,一个苟延残喘的宋国又能支撑你多久?”

同时抬头观看朝阳的还有秦王宫卫太后,晨光倾斜下来,将她身形照得几近透明。

近午日时分,灼阳酷热,卫姒也终于莞尔:“芈曦,栖梧不愧是你女儿,她那不服输的性子与我倒是相似。”

活了近四十载,看透红尘的卫姒,居然不能一时决算出楚怀珉此行真实用意。

但无论如何,大势已定,她又何惧一个楚怀珉?

****

半年后,地点仍是秦王宫。

自从齐政暴毙,齐国内部为争权混乱不堪,而秦王军趁虚而入,秦齐一仗打到最后终于在冬季来临前歇下。

卫公子卫晋,这时候表面打着秦王旗帜出使秦国,游说秦明月使之放松警惕,目的避免李将军麾下大军与秦王军战场相碰。

实则她出使是向卫太后汇报她们计策实施的最新进展,顺便打消秦王疑虑,免得身在局中的秦王察觉破绽而坏了大事;毕竟,叛乱够久了,是时候进入尾声。

太上宫当时卫姒正批阅奏章,殿外秦明月轻叩:“启禀太后,卫公子已到。”

“宣。”卫姒于是应了声,指间笔杆未停。

“这……”秦明月迟疑。

“怎么?”

“卫公子在武陵。”

武陵,九王爷将来的陵寝,李大丞相就长眠此处。

风水宝地,依山傍水景色极好。

卫姒拾级而上,前脚刚踏进最后一道台阶时,便望见墓碑前有道人影。

“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我还没来得及见见她,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太后。”卫晋声音低沉地响起,指腹轻柔地抚摸着碑上冰凉的字,如同恋人般亲昵。

卫姒步伐稳定,来到卫晋身旁驻足,瞧着这座坟墓许久,终究服软道了声:“对不起。”

太后竟向一个棋子低头道歉。

卫晋苦笑:“臣卑微,不敢接太后口中的对不起。”指尖挥动,弹去石碑落的灰尘,“过程虽出了点小意外,但总归要有人牺牲。等尘埃落定,太后该想想怎么向那对叔侄解释。”

“到那时,哀家自会给她们一个交代。”

“如此便好。”这话之后卫晋转身,掀起衣摆缓缓跪倒,“臣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李丞相与王爷无名无份,葬武陵不合大秦律法。”

“那按你意思,怎样才合律法?”

“臣与李丞相数十年婚约,所以李丞相应当迁入卫氏祖坟才是。只要我们婚约还在,臣百年后,名正言顺与李丞相合葬一墓。”

卫晋道,寒风里人跪得如松竹般坚韧。

她那一席话有理有据,就算身为太后也得遵循大秦古训。

万万没想到,卫姒提到了当年一桩秘密,一桩她们彼此知晓,却又深埋十多年的症结:“李丞相虽没名分,与王爷却有夫妻之实。”

卫晋当即怔住,挺直的腰身终于软了下来,记忆那幕也渐渐重现眼前。

“大敌当前,能不能别闹脾气。卫晋夫,赶紧开门,本王给你认错行了吧?”

一个月后,门外秦九凤敲门,哄人语气开始不耐。

至于为何翻脸,因为卫晋回来那天,不知怎得就吵上嘴了,反正她们经常吵红脸,所以秦九凤也没当回事,卫晋自个倒是闭门好些天,谁也不理睬,就连秦王也不见。

秦九凤又拍了好一阵的门,里头依然安安静静。

“真生气了?这可不是你卫晋夫的性格。扭扭捏捏,小家子气。”

“卫晋!别给你面子,你就敢蹬鼻子上天!”

几句之后,屋里那位还是不肯出门,秦九凤决定以毒攻毒。

“行,你就继续这样废着吧!统一天下这等功劳本王一人独揽,与你无关。”

“到时你没功劳,看你拿什么接任李世舟留下来的丞相位!”

“墙头草……”

话没说完门霍然打开,冲出一人,指着秦九凤鼻尖骂道:“你个祸害,活该你孤独终老!”

被唾沫喷一脸的秦九凤,陡然一个踉跄,天地跟着旋转起来,险些打跌。

孤独终老,无所谓。

好歹目的达成,人不再自闭,从门内出来了。

秦九凤扶墙,气得咬牙,忍了又忍,这才忍住没回嘴,只是可惜自己准备的一堆毒语,还没敬献卫晋几句就没了用处。

“小皇叔,你们究竟有何深仇大恨?不妨说来孤王听听。”

举兵前,马背上秦棠景发话,忍俊不禁,瞄了眼两个恨不得远离对方八百丈远的人。

“无冤无仇,纯粹看不惯她那副假仁假义的作态。”秦九凤不善地朝卫晋瞪了眼,“姬凰你千万小心这种人,绝不能推她坐上丞相那个位置。”

“孤王怎么觉得,卫晋夫才智过人,堪当大任。小皇叔……”

“大王圣明!有君如此,臣万死不辞!”

有人忽然接话,正是来自不知几时靠近她们的卫晋,顺道甩了秦九凤一记挑衅眼色。

秦九凤瞪眼,刚张嘴发作,卫晋适时又是一嗓子:“秦王必胜!”

声音相当洪亮,立刻传遍野地,引起千军万马振呼:“秦王必胜!秦王必胜!”吼声震天动地,风中秦旗猎猎飞舞,整装待发的将士士气昂扬。

秦九凤吃了闷亏,见场面如此只好作罢,暗道下次定要从卫晋身上讨回来。

“小皇叔?”姬凰声音这时传耳。

秦九凤立刻点头,面上装得正经嗯了声,心底却在窃喜,姬凰心里她还是有分量的。

而得到小皇叔首肯后,秦棠景叫人拿来银戈。

“阿姊且慢!”

有人高喊。

秦棠景闻声回头,就见城内骑马奔出一人,总算赶在她下令之前,来到众人跟前亮相。

“胡闹。赶紧回去休养,你身子弱……”

“我是宋国王后。”一句话截断。秦明素脸色苍白,仍喘着气,一派柔柔弱弱的姿态,眼神却很坚定,“阿姊,小皇叔,秦宋决战怎能少了我。逃避无用,我必须要去解决一些事情。”

“明素虽是一介女流,却也想像阿姊这般,英勇向前,永不退缩!”

许是秦明素端出了一国之后的风范,她那番话竟是无人反对。

秦棠景于是催马上前,将眼慢慢看准宋国那个方向,银戈最终一挥:“出发!”

宋国,六国当今仅存之一。

秦军二十万,由李世勤率领围攻宋国,不久秦王军也将从宋国北部往南围剿。

于是不到半个月,双方兵马已经逼近王城,而宋国遭受两面夹击的境地,与当年楚国何其像。宋容却是半点不慌,坐在军帐假惺惺地勾笑:“独木难支?谁说我无力回天。”

拿眼瞟下方的楚怀珉,宋容伸着腰,徐徐地道:“我有一计。”

楚怀珉果然抬头,“何计?”

“以你为诱。”宋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直勾勾盯着楚怀珉,话不掩残酷:“记得很久以前,我曾说过如果拿你要挟秦姬凰退兵,她是选择天下九州,还是选择,你。”

“记得我也曾说过,这种事不可能发生。”楚怀珉音调冷淡。

“是吗,可已经由不得你。”宋容乐不可支,转头望向帐外漂亮雪色,“你想不想看看,在秦姬凰心里,到底哪个更重要?我很好奇。”

“不想看,我也不好奇秦姬凰心里到底哪个更重要。”

这绝对是楚怀珉第一反应。

“以你为诱饵,秦姬凰绝对上钩,这点毋庸置疑!”宋容回头瞪她,表情开始扭曲,“她一定会来!”

毫不意外,两人再次不欢而散。

被情所困宋容显然疯魔了,但楚怀珉理智仍在。

可是从军账出来之后楚怀珉心情明显低落,就那样衣衫单薄地,走进今年第一场风雪当中,任寒气侵骨。

一路她都在沉默,而耳畔始终回荡着的却是当日廊道姬凰那句话。

——“若天下没你容身之地,来我身边,我护你无忧!”

声声入人心,多么情深缱绻一句话,回想起来依旧暖进她心窝。

可惜,这句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最终秦姬凰失望而归。

所以她总觉得,今生欠下的君恩怕是还不完了。

“长公主请留步。”这时,一旁突然有个声音打断楚怀珉沉浸。

来人是宋容麾下一名心腹将军。

他叫侯沙,长得人高马大,性情非常耿直,说起来也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儿郎,早就对宋容昏庸无道心怀不满,以至于这两年轻易就被楚怀珉策反,暗中归顺长公主那一派。

“侯将军,何事?”

“遇到点麻烦,末将头脑愚笨,一时无法决断。”侯沙赶忙左右看了看,趁四周无人低调地奉上物件,“长公主你过过目,这东西该怎么处置?我担心横出什么意外。”

“战帖?”楚怀珉一眼扫过去。

“是,点名送往秦王军营的。宋王约秦王明日午时三刻郊外见,不然她就……”

“她就杀了我,以此威胁秦王。”

侯沙惊讶:“长公主你都还没看,怎么好像,已经一清二楚。”

楚怀珉蹙了下眉,翻开那道战帖也没怎么细看,只是墨迹居然还未干透,显然刚刚写成不久,而且左下角有个署名——宋容。

至于里面写的内容,出自宋容笔下自然没安好心。

“末将粗人一个,不懂你们文人墨客那么多道道,但我也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成大事不拘小节!长公主千万不要因为这点小事而惹怒宋王,万万不可错失最佳良机啊。”

“长公主,还望顾全大局。”

侯沙的意思明确,毕竟很不容易才在宋军竖起楚长公主楚谋士的威信,如今还不到反水时机,怕就怕付之一炬。

而这些因果利害,楚怀珉当然也是一清二楚。

“放心,我不会冲动。”她将战帖轻轻合上,交还他手,“既然宋王已经做出决定,那就送去吧。”

侯沙如释负重:“遵命!”

处决这桩事,楚怀珉于是迈步,怀揣着复杂情绪继续往前走。

仅仅因为宋容好奇心太强,这封战帖送出去之后,她想,却又会成为秦姬凰人生中一个生死抉择吧!

可是为君者,人生本来就会面临无数个分叉选择,岂会轻轻松松便能成为天下之主?

帝者,必先磨其心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