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几刻,秦明素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默然静候。
两步开外,冰湖岸旁,秦姬凰仍然孤坐那块青石上,她将酒囊晃了又晃,始终不曾饮上一口,听完请求之后也没有一句话。
“除了江山和美人,君王确实无有第三路可选。”又默了稍许,明素上前伸手,轻轻地搭在秦王肩上,“正好借这次机会,我也想看看,那个与我做了六年夫妻的人,心里到底有无我一点点分量,大王。”语气缓缓地,并不悲戚。
秦棠景于是抬眸,黑亮的眼瞳,望她目光如炬:“有一点你要想清楚,代孤王上战场不是儿戏,这意味着你们彻底反目敌对,你与宋容再也回到从前。”
当初救明素离开小黑屋,就在她晕迷时喃喃念着的那个人,一直都是宋容。
“大王顾念臣妹,臣妹感激不尽,但事关家国成败,臣妹心意已决。”
“家国?”秦棠景念这两字,将手扶住了额头,“论起来,秦宋都是你的家国,孤王不会逼你必须二选一,你不必因此为难。”
秦明素摇首:“臣妹并不是大义凛然,除了大秦成败之外,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
“就因为一个宋容?你想保她一命。”
“不止如此。”秦明素迎上姬凰,人形容虽弱,说出的话却不软弱,“臣妹更是为了祁王府上下一百余人。”
秦棠景明白了,“谋逆者,灭其满门,你想救他们?”
这句话,令秦明素的心狠狠一剜,而后苦笑了声:“至亲怎能见死不救,那是臣妹的家人。若能将功赎罪,臣妹愿献身赴死。”
她将手从姬凰肩上收回,立在风口,“祁王府犯下滔天罪行,兄长弑君夺位,罪该万死,臣妹身为祁王府当中一员,理当同罪,如若臣妹此举真能立下功劳,不敢奢求大王放过臣妹兄长,只求大王复位后,赦免我祁王府那些无辜之人。”
言尽于此,秦明素跪拜施君臣大礼,这过程受风惹得咳嗽不止,几次摇摇欲坠,好似一阵风就能飘走,阿阎要来搀扶,都被她推开。
当日远嫁宋国的诏书下达,她兄长就是这样到处求人,去小皇叔那求情,去秦王那哭诉,也去太后那跪求收回旨意,跪了整整两天两夜,最终也没能留住她人。
如今换作秦明素,护整座祁王府周全。
秦棠景当时脸色虽沉着,但到底也没阻止,这么受了秦明素三拜。
可那夜落位之辱,毕生仅此一桩,早已牢牢地钉在耻辱柱上。
“以妻为饵,诱敌入瓮,这种狠毒招数谁策划出来?卫晋?”
“无关卫大夫,是臣妹自愿上阵。”
“你不用替她说话,这世上除了她卫晋夫,恐怕无人拥有这份胆识。”
“臣妹恳求大王成全。”这句话秦明素将身段放得很低了,声音也有一丝颤颤,“也许明日那一仗,是明素最后一次,见她了。”
日将落,云薄风寒,黄昏沿着雪色而至。
远处,时不时响起几声咳嗽,那女子病弱得好似要将五脏六腑咳出。
“天色晚了,主子,咱们也该回去了。”一旁阿阎望望天,再看依然沉思的秦王,只好加大些音量,“大王在想什么?”
“孤王在想一个问题,莫非真是天助我也。”秦王立身,半晌道了这句,满是疑惑。
阿阎想了想,便也应句:“大王福泽深厚,一路过关斩将,自有杰士相助。”
“杰士?丞相吗?她助孤王平定天下,半道却含恨而终。”李丞相的逝世,终将成了姬凰心中一根锐刺。
“牺牲小我,成全大义,丞相生平一向如此。”阿阎垂头。
秦棠景冷笑了声,拔开塞头倒酒,一边横扫她眼,“你老实告诉我,当年你护送丞相棺椁回到咸阳,朝堂上真如你所说被秦明月所控?母后被幽禁,你亲眼所见?”
“是。”阿阎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双手开始摩挲掌心,“属下不敢欺瞒主子。”
“阿阎,孤王不傻,你不觉得事事都透着一股诡异,没察觉吗?”
阿阎顿住,嘴干舌燥,摩挲的掌心逐渐出汗,“属下愚笨,未曾察觉异常。”
“这股诡异在于,太多巧合了。”
“何处巧合?”
“你想想,这一切就比如,每次你饿极了,忽然就有人递你一块饼充饥,解你饥饿之苦,从不让你饿着,这般行径,像不像被圈养的傀儡?思之令人发寒!又让孤王不得不谨慎。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难道有人在操控?孤王简直不敢深思……”
从出秦宫开始,日子久了这团迷雾,教人越发地看不清楚。
秦明月叛变,支持他夺位的李丞相居然堂而皇之倒戈,出谋划策帮她灭魏除燕,一心辅助她扫荡六国,仅是因为念着与小皇叔的旧情?
而秦明月兵败退回关内后,从不派兵杀她斩草除根,双方居然相安无事至今。
他不怕她重新打回秦国,屠他满门泄愤?
再有当年的叛乱之名,便是废除变法,但如今秦国一切照旧,难道是秦明月没有斗过那些女子新贵们?除了这些以外,种种端倪,无不诡异!
秦棠景抬头,猛吞咽了数口温酒,满腔瞬间充斥着一股药香,慢慢回味起来却是极其苦涩。
良药苦口,她也还记得楚怀珉哄她喝药时说的话,只是这味苦,仿佛洇进了骨血。
“属下还是那句话,暗卫杀人还在行,至于其他之事,恕属下愚笨无能。”
“那就是你还不了解天下这盘棋,反正孤王也越来越看不懂,一个个举世难题,好像不用孤王出手,贵人们都帮我一一解决掉。你说说,孤王这个便宜王,还能当多久?”
阿阎这次无话,她只敢往天上看,不敢回答。
“但愿是孤王多虑吧!”
落日斜晖,袖袍终一扬,说完后秦棠景仰天长笑,些许悲凉,笑中乾坤不明。
迈着不甚稳的步伐,地上徒留一深一浅印记,她不回头,走进落幕前更深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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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容,脸色铁青,死捏着案子一角,暴风雨前的宁静。
“瞧清楚了?真是王后?”一双眸子迸出戾气,压着怒火她又询问了一遍。
“没错,出现秦王军前锋那个女子,就是王后!”
宋容怒极反笑:“公然站到寡人的敌军前,她想怎样,与寡人反立成仇?还是想与寡人打一仗!”背叛她的人,统统没好下场,无论任何人。
“依楚谋士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宋容目标,二话不说直指正忙于布阵的楚怀珉。
“牵扯王后,宋王定夺便是。”楚怀珉随口应声,依然目视地形图。
宋容愤然拂袖,“备马,迎战王后!”最终留下这道口谕,顷刻消失身影。
军帐内,楚怀珉捏着眉骨,静静听外头兵马调动的急促声响。
据斥候来报,这次战役秦王并未现身,领军对阵的大将军乃秦九凤,而前锋大将居然是宋国王后秦明素,这算什么?拿情感以乱宋容心智?倒也算是个妙招。
见侯沙从外走近,楚怀珉也不起身,擎壶放炉火上煮茶,不一会满帐飘香。
“长公主殿下,末将现已说服各营将军归顺,只待你一声令下,我们必能成事!”
“好,侯将军不辱使命,我敬你一樽。”楚怀珉亲自举着,端到他手上。
侯沙大老粗一个,压根不懂品茶的雅兴,直接就道:“事不宜迟,趁主上调兵遣将还未出营,我们干脆反了吧!蛰伏待机三年了,末将以为时机已经成熟。”
“不急一时,侯将军也别小看宋王,军中不少人跟随她出生入死。”
“那……”
“且看今日这仗如何。”
楚怀珉道,声音依旧冷淡如冰。也算是给了她们,一个再次相见的机会。
城外五十里,双军对阵。
“来了两万人马,势均力敌吗?很好。”宋容抬起下巴,狭长的眼一眯,果然望见秦王军前锋最打头那女子,一身秦甲,颇有些英姿,正是她的宋王后。
宋容于是策马,径直去到敌军前锋那里,勾勾地望着那位柔弱的女将军:“一年多不见,什么时候我大宋王后,成了秦王的领军人物?”
话中带刺,秦明素不理,开口第一句:“宋容,放弃吧,终决一仗你赢不了。”
“你是背叛之徒,你又有何立场,有何资格劝我放弃?”
“因为你会输,输了你会死。”
宋容自嘲地笑了一记,环顾四周,“所以你亲自带兵围剿我?”
“只要你归降,秦王答应过饶你不死。”秦明素驱马靠近她,一边规劝道:“强弩之末,怎么争得过秦王近三十万大军?你以为一个楚怀珉便能帮你复国了么?大王,太难太难了。”
宋容叹口气,“你我同床共枕这么些年,我都没发现你文武全才,只让你管理寡人的后宫,实在委屈了你。”
“阿容,你相信我,结束战争吧,秦王本意不想杀你。”
“你觉得我会把命交到敌人手里吗?”
“六国皆亡……”
“闭嘴!”
秦明素吸着冷气,见宋容慢慢提起了一把剑,握拳的指尖几乎掐进了皮肉。那把剑锋利无比,在宋容挥动下剑尖好似射出一道寒芒,悉数对准了她。
宋王良玉,剑身刻着这四个字,就在扬起那刻一闪而过。
宋容还是笑,如玉公子笑容温煦,看着近前那张熟悉的脸,眼珠子几乎渗出血来,“王后,咱们今天不说这个,既然你代表秦国来了,你我终有一死,对吧?”
此时此景,生死交战,两人说什么都没用了。
双方主将一交手,宋军率先冲杀,这支部队表现出来的作战能力非常勇猛。
没多久宋容也占了上风,死死压制秦明素。如果尚在康健时候,秦明素身手绝对不弱,对战宋容难分输赢,可惜后来身子骨弱了不少,此时并不能扭转战局。
宋容一剑刺来,角度刁钻,马背上秦明素躲闪不及,左臂哗地被划了道血口子。
宋容冷眼,不为所动,持剑又刺,“谁说寡人一定会输,凭什么认输。要死,也是你先死!”
秦明素忍痛回头,深看她一眼,并不恋战,很快返回阵内。
因为带着愤怒杀敌,宋容冲锋陷阵,爆发力惊人,所到之处鲜血尽染,剑已斩杀数百人,仅半个时辰,秦王军前锋便已溃败,残兵慌忙地往后撤退。
“大王,快看那,是王后!她跑了!”宋容身侧,突然有人大喊,鞭直前方。
“想跑?没怎么容易。”宋容当然不会放过,当即纵马去追。
离得远了到后来周围人数渐少,最终只剩白马两匹,肆意驰骋在这疆场。
马蹄未停,直到过谷道,前面那匹步子这才慢了下来。秦明素回身,脸颊被山风刮得猩红,双目微赤,望着宋容忽然间勒马,停顿了小会又慢慢地走过去。
“怎么不逃了?”宋容发问,目光扫了扫山间谷道,“这里的确是个好埋伏之地。”
“宋容,你我恩怨就在此地,了结了吧。”秦明素轻轻地道。
山间谷道果然有异,霍地冒出一颗颗黑压压人头,宋容脸色一变,握紧剑柄,未凝固的血液沿着剑身凝落,“你设计诱我?”
“是,我别无选择。”
“笑话!”宋容倏然抬剑,双眸戾气滚滚,“你真以为秦姬凰会放过我,天真极了你。”
这话一落,宋容腾起,先下手为强,几招制服受了伤的秦明素,那把明晃晃的剑立刻驾到她脖子上,语气狠狠:“给我老实点,动则死!”
秦明素喘着气,脸一片煞白,秦九凤带人迅速包抄过来,见状怒道:“宋容,束手就擒尚好商量,如若不然,前五国之王便是你的结局,你可要考虑清楚后果。”
“滚!都给我退开。”宋容冷喝,手一动,割破秦明素皮肤,“你想看到她死吗?”
“兔崽子,敢威胁本王。”秦九凤咬牙,人质在她手,暂忍住了,只好挥手示意众人先退开。
宋容步步向前,一面低头,近到明素颊边,声沉沉地:“事后,我不会杀你。”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憋在秦明素心里多年,都快积郁成病,终于有机会问出这么一句,她的世界突然变得柳暗花明,生机勃勃了来,但这一句问,却是这样凄惨场景,亡命天涯时刻。
然而她被剑顶着脖子,等了又等,宋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一直一直没有。
她以为宋容至少会拒绝,说一声不喜欢。
秦明素终于压抑不住地咳嗽起来:“多年夫妻恩情,脆弱不堪,为什么?”
问得好!宋容一时气血上涌,终于答了话:“你问我为什么,我还想问问你到底为了什么。”
“多年来你潜伏寡人身边,虚情假意,全是为了你自己的母国!期间叛我多少次,你又何曾替寡人想过?即便如此,寡人顾及当年那一点陪伴之情,让你活到现在,你还想怎样?你说,我宋容哪亏待你了,你要如此负我?!”
宋容激动起来,手不小心地抖了抖,锐利的剑身于是再次割破秦明素颈上肌肤。
血很快流满了明素上半身,脸色已逐渐呈现灰白。
柳凋花谢,生机覆灭。
“虽不是一见钟情,日久也足够生情了。”跨出包围圈那刻,秦明素开了口,她怔怔地瞧着宋容握剑柄的指间露出‘良玉’那两字,万般无奈化作极轻一声叹息,“良玉,终究是我负了你,拿命偿还,可够?”
……
秦王军营。
君臣二人正在下棋,各自都有些心不在焉。
等到阿阎回转,带来消息:“回禀大王,此战大捷,但宋容没能抓到,郡主她,自缢身亡。”
‘啪嗒’一声,一颗白子从姬凰指缝跌下,仓促地落在了棋盘之上。
卫晋略微低头,找到那颗打乱棋局的白子,将其捡起,轻声地说了句:“郡主永远忠于大秦,她牺牲自我,完成了最后的使命。”
秦棠景闭眼,心中荒芜,“明素没了,那孤王该怎么办,留是不留宋容一命?”
一个月后,营里来了一位叫侯沙的将军带头归降,也就是说,宋容遭众叛亲离,身边如今只有不到一千亲兵,更是狼狈地,躲进了谷间深处一座雪山当中。
而随着宋容一起消失的还有楚怀珉,秦棠景听后大为恼火,立刻派人上山搜查。
那座雪山的半腰有个山洞,洞应该很深,目之漆黑一片,阴风阵阵。
唯有一堆旺盛燃火,将这里添了一丝温暖。
“佩思,想不想你姑母?”宋容如今就在此,抱着一名孩童坐在膝上,逗弄她取乐。
楚佩思性子有些腼腆,小小人儿缩在宋容怀里,听见姑母二字,小嘴巴立刻耷拉下来,泪眼汪汪地,孩童奶声奶气:“想姑母。”
宋容于是哄她:“那你在这乖乖等着好不好,不许哭哦,宋王叔叔写信你姑母了,你姑母过几天就来找你。”
软声细语,配上她阴鸷的眼神,狰狞的脸孔,楚佩思今晚又要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