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和长公主

作者:小爷是枫子

入城前夜,密杀李党的路上,秦九凤特意提了坦美酒,方向直往李府奔去。

今朝李大夫李党,闭户谢客已久,因苦思亡女,心中抑郁,所以来到世舟年少所住闺房外,又一次对月借酒消愁,以此寄托一个老父亲的思念。

冷月清辉,这种氛围下越喝当然越忧思伤感,不料意外就在这时发生,微醺间他突然望见黑暗处有个身影一闪,别进了院内。

李党花白胡须颤颤,脸色愈加苍老憔悴,见贼闯进他却不喊不叫,静等来人露出真容后,最终慢慢地对她举起了杯:“与你先说声笑话,咸阳城这些年一直有个荒诞传闻:秦九王爷登门,如同地狱阎王降临。以前老夫还不信,直到这一刻亲眼所见,才真正相信了。”

笑话半点不好笑,只有满心悲凉。

当最有威望、最有出息且最让李党感到骄傲的长女,不幸离世消息传来那刻,笼罩他身上的荣光想必就已殆尽,致使本就年迈的古稀老人,在往后的日子更显颓态了。

来人于是放轻步伐,轻声应句:“阿咏惭愧,活四十多载仍臭名昭著。”

李党哼声,端出长辈架势,训斥道:“你从小养在丞相府,与舟儿一同承欢阿爷膝下,你秉性如何,老夫心里自然清楚。要怪就怪你人太重情,为了那女子宁愿将到手的王位放弃,四处竖敌!阿咏,你路还长,杀戮太重终究不是件好事。”

秦九凤低下了头,对他依然保持以往敬重:“谨听相父教诲。”算起来李大夫还是她半个老师,也差点成为翁婿。

“你们回城途中未遇阻拦,大王也该回宫了吧?”训完,李党又问。

“明日清早进城。”

“好!老夫总算等到这么一天,在你们扶持之下,王位总归要还到大王手上。”

李党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意,他一挥手,金樽内盛满的清酒瞬间浇地,“那么王爷你呢,不请自来又所为何事?仅陪孤寡老人饮酒叙旧?”

秦九凤拾起杯,抵在嘴唇边,极慢极慢地饮尽。

记忆一下子拉回四十年前,母妃因病去世,李老丞相领她第一次出宫踏进丞相府,当时在府里就是这位李党叔叔,极其慈爱地对她说:别怕,今后李家就是你的靠山,再没人敢欺负你。

这一句话她记了很多很多年,一直记到现在仍然尤新。

密杀李党,卫晋说出这句话时她也感到惶恐。

李家侍君几代人,最终气运却还是躲不过君臣命数,天下初定,曾经安稳的靠山到了此时,竟成为大秦一根不安定的刺。

来时秦九凤很想去质问下令者,这到底算什么?是不是大秦每个良臣贤将,下场都不能善始善终?

后来经卫晋点醒,她明白了。

因为中立派,永远不可能保持中立,一旦出现偏差,李家倒向了另一方,这绝对是个灭顶之灾,必须除之。而李党又是中立派党首,竟还敢当着卫姒与众臣放话,立祁王府之子为下任王,就这一句他不死谁死?

“送相父上路之前,阿咏陪你喝喝酒说说话,让你老人家不至于孤零零一个人。”

默了许久秦九凤才道,这一句万分沉重。

李党听后,反应倒很平静,因为这一句也终于应证他猜想,不用藏着掖着了,他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如此,还得感谢王爷,送老夫最后一程。”

“相父……”

“王爷不必多言,老臣理解你的苦衷,也知道你是为了秦王,更是为了我大秦江山的稳固,所以老臣不会为难王爷办事。”李党笑道,“老臣早已料到太后不会放过李家,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也没想到她会派你前来。”

秦九凤扶额,一记苦笑:“也许她便是料准了,你们都是我最亲近之人,不会为难我。”

李党点头:“是了,这便是太后厉害之处。”卫太后玩弄阴谋权术,当今无人可及。

“所以不牵连家中亲人,只身赴死已经是老夫最好的结局。想我李家忠心为国,勤勤恳恳赤胆效劳,试问到头来又得到些什么?老夫活了七十来载,活够了,如今只遗憾见不到大王称帝那天。”

李党失算,刚舒口气又忍不住叹气。他李氏荣光从世舟死开始,就已凋敝。

秦九凤眼眶微红,“相父,还有何交代?”

“王爷,老臣有个不情之请。”

“相父请说。”

“臣死,只求王爷看在祁王府与你同祖同宗的份上,千万留下明月之妻腹中孩儿,那是——大秦唯一血脉。此根一断,国将动荡!老臣不敢危言耸听,只因秦王一直无子嗣,她正需要这个孩子安定臣民。”最后李党起身,郑重行礼。

当日朝会上,李党说出立祁王府之子为下任秦王那番话,便是故意激怒卫太后动杀心。

原因其实很简单,大秦现在不需要他了,他便死。

就这样。

三更天,从李府出来,秦九凤双手抱拳,对准墙壁后那位大仁大义者,施礼送行。

夜,安静极了。

路过街角丞相府时,秦九凤不由地放慢脚步,抬眉望去,细细地瞧了几眼紧闭的朱门。

门前两座石狮仍然雄伟镇宅,门匾丞相府三个字也还精致,只可惜自从主人死后,丞相府居然无佣仆打理,这一尘封就是多年,整座府邸无一丝灯火气息。

又走了小半时辰,终于来到祁王府。

秦九凤手里照旧提坦美酒,准备找老王爷叙叙旧,只是刚踏上后门台阶,还没来及扣响门锁,就听府里头有人哭喊:“祁王,老王爷宾天啦!!”

脑中猛然轰地一声,先是苍白,眼前接着呈现一片黑暗,站门前扶住墙老半天她才恍然。

六王兄没了。

手臂那道旧伤,密密麻麻的,又开始了作痛。

秦九凤满头冷汗,只好跌跌撞撞地转身,将酒放置门槛外,离去时走回了丞相府,隐没角落她这才捂胸,压不住地吐了口黑血出来。

——“相父,王兄,李无策,我很快与你们团聚,到时阿咏再向你们请罪。”

来得很不凑巧,兄妹一句话没说上,老王爷先薨了。

同一天夜里,两位德高望重的老臣相继离世,到时经过御医诊断后,他们死因不约而同指向,寿终正寝。

“两时辰还未到,你不是去叙旧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城外,卫晋抬头看看天,随即压低声音,满腹疑惑问得很是诧异。

说是去叙旧,其实就是提前一天通知死期。

一路上秦九凤都不说话,也不理卫晋,沉闷走路,直到踏进营盘那刻她才转身:“有一点你说错了,我的剑,没有沾忠义的鲜血!”

天,渐渐透亮,直至日上三竿。

楚怀珉起了个大早,正忙着熬汤准备给秦姬凰补身,这时阿阎出现了,抱怨自己实在没辙,饭菜热了又热,秦王从昨天开始愣是一口不吃。

这世上能让秦王乖乖听话的,除了九王爷和太后,就属这位楚妃娘娘了。

听完阿阎话后,楚怀珉仔细想了下,饭不碰,这些天秦姬凰每晚睡得也不舒服,半夜出一身冷汗老是被恶梦惊醒。

秦王举动的确异常。

“那你先放着,待会我给她送去。大王在做什么?”

“浇花。”

楚怀珉进到后营时,秦王果真专心致志在浇路边野花。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也没回头,蹲着继续洒水,直到一抹白衫入了视线这才闷声:“所有人忽然对我臣服,说我是真龙天子,你信吗?”

“信。”楚怀珉俯身看她。

秦王貌美,容颜无可挑剔,可为什么那双灵活生动的眸子,变得暗淡无彩,这让楚怀珉的心也被牵动。

“可我不信。”

“为何?”

“因为这场仗赢得太容易,我于心不安。孤王宁愿这是一场血战,尽管遍体鳞伤也好,战死也罢,那样赢得精彩赢得英明!”

持续浇水,那丛野花开始呈现萎靡凋谢状态,秦棠景不管,仍往泥土里不断灌水。

适可而止这个词语,她懂,也明白旁人对野花干预太强,非但不能使之鲜艳还会适得其反,但她偏不想浅尝即止。

“只要达到想要的结果,其它不重要。”

楚怀珉伸手,按住了秦棠景手腕,拿走她的水壶。

秦棠景于是扬起了头,“真的不重要吗?”

楚怀珉嗯了声,蹲身捧碗,舀一勺滋补汤送到她嘴边,眸染柔色,“你是天下的王,万民臣服,他们自然畏惧于你。别想太多了,马上进城,吃饱了才有力气。”

“每每抵达一座城池,守将好像默契某个共识,全部开城迎进,我们回秦期间几乎不费一兵一卒,这说明什么?”秦棠景侧目,与她对视。

“说明他们自知反抗无效。”

楚怀珉回望,这句答得还算合乎逻辑。

虽然秦明月霸占王位,但下面众多文武官员并不服他,始终拒绝举行加冕仪式,这点秦姬凰心里也清楚。

“王,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秦王叹口气,别过汤勺不喝,将头埋进了楚怀珉颈下,贪恋地闻着她发间清香,许久喃喃:“刀山火海,我什么都不怕,我最怕自己不够强大,护不住你。”

“不用你护我,我可以保护自己。”

秦棠景闻言身子有些发颤,紧抱着楚怀珉不放。

楚怀珉轻拍她背,很是善解人意地道:“大不了我不随你进宫就是了。”

亡楚王女,又是秦王妃子,再加背叛之名,以她种种作为,这般堂而皇之出现秦王宫确实不妥。

秦棠景闭眼,喉间堵塞了似的,嘶嘶问了句:“你随我回秦,目的是什么?”

“我虽没与你朝夕相处,可我了解你,你绝不会为我而失去理智,因为我知道在你的世界里感情不是一切,从始至终……我不是你的一切。即便我征战六国,收复山河,如愿得到了整个天下,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可却始终不能得到完完全全的你。”

之后声音嘶哑,没有愤怒,也没有彻骨悲欢,只有面对残酷现实的无可奈何,只有心底仅剩的希冀逐渐化为绝望。

当年当时,她雄心壮志,誓要做那千古第一人,勤勉不懈地朝着目标进发,那便是将那些轻视她是女子的人狠狠踩在脚下!

可是此时此刻,目标依然还是那个,她的私心却也夹杂其中。

道千言万句,又怎能说得清情这种事?自以为铁石心肠的秦王,最终还是没有算到中招,真真实实输了,输得彻底。

“姬凰……”楚怀珉开口唤了声,也是无限唏嘘。她一向不会安慰人,也不擅长表达自己。

干脆,以吻抒情。

楚怀珉主动,并不是很熟练的吻,但满含她的绵绵温柔,很快点燃秦棠景最深处那根松动的弦。

双唇紧贴,唇齿间纠缠,那种怦然心跳,气息相融的感觉真真让人沉醉。

尤其长公主闭着眼,睫毛微微颤抖,颊边微红,眼角那抹浅浅娇羞,迷得秦王那瞬间几乎忘了东南西北。

罢了罢了,管她所来目的是何,总归她想做,那就……日后再说!

失去理智那刻秦棠景不无侥幸地心想。

吻继续加深,温热的柔软触慢慢地感融进了彼此意识,吻着吻着一丝甜蜜在唇舌泛开。

压抑许久的情愫于是在这瞬间爆发。

秦棠景呼吸略微紊乱,将手揽上楚怀珉腰,唇亲她脸颊,沿耳垂至颈,直落胸前那片衣襟处。

指尖一挑,衣带顺利解开,楚怀珉的外衫缓缓垂落,最终由她褪下,铺在了另一旁还未来得及浇水的野花丛。

楚怀珉喘息着,见自己衣衫铺地,脸不禁涨红,当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整个人就已被带倒,等她再睁眼时,人仰躺着,便望见了朗朗天空。

高空一群大雁这时正巧飞过,它们振翅鸣叫,很是大声,不知嘲弄还是嬉笑。

光天化日之下她们居然……

“你武功甚高,探探周围可有人迹?”上面,秦棠景厮磨着她耳畔。

楚怀珉的脸涨得更红了,就差溢出血滴。

“嗯?”

“……无。”

很好,周围没有人迹,那就更方便办坏事了。

半时辰之后。

办完坏事,秦棠景神清气爽,总算觉得身侧的楚怀珉还属于她人,患得患失那种不悦的情绪暂且消失。

两人刚换好干净衣衫,阿阎似幽灵这时又出现了。

“大王,城内传来一则消息,李大夫和老王爷昨夜溘然长逝,听说寿终在榻,走得很安详。”

这则消息,无论好坏,真让秦棠景呆住。

李大夫于小皇叔,亦父亦师,老王爷就更是小皇叔兄长,当年她杀尽秦氏嫡亲王爷,唯独留下了老祁王。

“王爷知道了,只说让大王不必担心她,时辰已到,请大王入城主持大局。”

阿阎似乎猜到秦王所想,先一步催促她出发。

秦棠景于是沉默,背脊好似涌起了股寒凉,浑身都开始极度不适,冷冰冰地将方才缠绵的热度悉数盖了下去。

“你,在这等我回来。”

过了会这句出口,是对楚怀珉说的。

楚怀珉点头。

又站了会,秦棠景半弯腰,端起那碗已经凉掉的汤,昂头一口气喝光。

空碗放回楚怀珉手上,秦棠景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迈步,走出一段很长的距离之后她却停顿,人没回头,只是侧目遥望咸阳城:“这是一个阴谋,对不对?”

骄阳如火,她的话却冷峭刺骨。

这一句注定没有答案。

楚怀珉理屈词穷,不知该怎样解释,也不知如何才能描述这个阴谋,更不知秦姬凰摸透多少,只好无话以对。

“你想做什么,我无法阻止,可我也不会袖手旁观,要恨,你恨我一人即可。至少现在你还是我的王后,随我光明正大地入城回宫!”

最后,竟是秦姬凰又折返回来,不可动摇地站立着,朝楚怀珉伸出手。

楚怀珉望进她的眼,无有犹豫地抬起手,落到秦王掌心,等那人将她牵住后缓缓地弯唇:“大王,我和一个人有过约定,她说,她在王宫等着我。”

长公主一笑,如冰莲绽放,她那绝美笑容,足以倾倒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