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政殿外,一樽象征天子王权的九鼎傲然烁立,硕鼎前两排文武官员全体磕头埋首,男女老少战战兢兢地恭迎秦王归来。
当时发动叛乱的罪魁祸首秦明月,当然也在众臣列队,因为仅有他一人没有下跪,直挺挺地站在群臣之首。
秦棠景到时,拥着楚怀珉坐在长凫马背上,望见的就是眼前这幕可笑场景。其中很多人她都认识,那夜政变正是这些人将她拉下王位赶出秦国,而如今也正是这些人跪迎她入宫。
事过境迁,重新回顾旧地,同样的人还在场,秦王心境却已然不同。
“楚妃你说,孤王为君后当真荒诞昏庸么?”
“大王雄才大略,盖世无双。”楚怀珉顿了顿,实诚地回答,“古往今来第一人。”
秦棠景眨眼,唇角上扬:“如若真如此,那为何他们都骂孤王昏君,也骂你是个祸国妖妃。”
声音从背后传来,贯穿耳道,但能够听出来秦姬凰没有一丝不悦,楚怀珉静默了下,淡淡地笑笑:“悖逆世礼,当然会骂。”
女子登基成王,本就破天荒,从始至今多得是人背后唾骂,偏生秦棠景不在乎,延颈越到楚怀珉耳边,更是娟狂放话:“娶你为妻,为你逆乱天下,背一世骂名,我也心甘情愿。”
这番话证明,秦王为人做事的确是放荡不羁,从来不把世俗放在心眼里。尽管她们早已是生死仇敌,此生也很难再有弥合的可能。
可她这一句话,娶你为妻,为你逆乱天下,背一世骂名……也让一惯冷淡作风的楚怀珉心神动荡。
而秦王言而有信,她真真是统统都做到了。
“那时候,孤王蒙受这些臣子欺骗背叛,孤王只是觉得心寒。”瞧了百官许久秦棠景才又道,下巴垫在楚怀珉肩膀上,语气多少有点埋怨:“可当秦明月揭穿真凶还有一个你,那瞬间我心都烧成灰烬。”
王位和武功也都在那天夜里丢失,害得她后来颠沛在外,为征战天下无数次深受重伤。
听起来有点翻旧账的意思。
楚怀珉于是抬眸,目光略过背叛秦王的臣子们,只望了望那樽天子九鼎,旋即将头慢慢垂了下去:“明知我也参与了,为何又不杀我泄愤。”
“那你呢。”秦棠景反问,“明知屠杀七万俘虏乃我所为,你也仅与我恩断义绝。”
“我欠你颇多,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这么说来,彼此彼此。”秦棠景弯弯眉,“你救我多次,我也欠你很大恩情。”
所以这是个无解棋局。
“实不相瞒,孤王对你杀心不止起了一次两次,终究是舍不得你死。可一夜间出了这么大事,孤王说不怨恨,那肯定是假话,不过如果可以选择与你和解,我一定原谅你。”说到后头,秦王声音极其平静。
同仇人和解,原谅一个死敌,秦王这般坦荡胸怀,又岂是世间寻常人。
楚怀珉心于是空落了起来:“大王真的不怪我?”
虽是坐在马背前,楚怀珉也能感觉到身后那人摇头了:“被算计的怨恨的确是有,后来孤王想想又觉得凭什么责怪你,如果不是孤王下旨诛杀七万俘虏,逼你走投无路,想必你也不会铤而走险。”
“所以归根结底谁也无错,立场不同做出的举动不一样而已,孤王根本没有资格去指责一个爱护家国的人,比如李丞相,自然也包括你。”
叙话口吻并不沉重,还很轻松,就像回忆一件过去很久的往事。
秦棠景自我刨析,由衷地讲了几句心里话,她们从前很少这样吐露,都是互相警惕防备。楚怀珉听后,不免百感交集,也颇为感伤:“你能这么想我,这么看待我,我很意外。”她仍垂着头,手却握上了缠绕腰间那只纤细腕子,好似帮她充足面对的勇气,“无论怎样,大王该下马了,群臣还在等你。”
听见楚怀珉最后那句,秦棠景这才支起了颈项,冷冷地瞟了眼依然跪地不安的大臣。
一下过去多少年,这桩耻辱却一直牢牢钉在她心间。
“你说的没错,是时候处置这些不忠诚叛徒了。”这时秦棠景眼中仿佛流过燥火,轻轻地抚过她腰,“楚妃,借你宝剑一用。”
楚怀珉眼帘低垂,长而细密的睫毛投下一道阴影:“大王何用?”
“自然是杀鸡儆猴,以此威慑那些不轨之徒。”秦王直勾地盯着那位秦大公子,唇畔一道明显冷笑:“孤王原谅你,不代表原谅他们。只因他们是臣,我是君,就该毫无邪念地臣服于我!可是从他们大逆不道,背叛我那刻开始,孤王就绝不会原谅他们。”
话音落地,秦棠景手腕一翻,精准地摸到楚怀珉腰间那把软剑,宝剑一出她腰鞘,寒光立刻闪烁。
而楚怀珉没有阻止这一行为,任由秦棠景把剑抽了去。
锋利且光滑的剑身倒映着一张冰冷冷的脸,一双眸子透着股凌然杀气,她眉宇间气质依旧孤傲,这张脸却不属于楚栖梧,而是回来复仇的秦姬凰,浑身掩不住的王者之气。
秦王手执剑,伫立长凫旁,一边轻拍两下衣袍,脸上始终寒冰如雪,朝着为首的秦大公子步步走去。
那厢秦明月见到她动身,也并不畏惧秦王威仪,一如既往地表露憨态,就像以往,他依然还是那个跟在秦王身边听命依顺的大公子。
“大王,臣等候多时。”秦明月弯腰拱手,姿态绝对恭敬,秦王手中剑却横扫他脖颈。
秦明月脸色一僵,正欲徒手抓住锐利的剑端,不料那柄剑却不是奔他来,居然改变方向,重重地压在了另个大臣脖子上。
众人见此状,吓得着实不轻,而贪生怕死之辈更是纷纷磕头求饶。秦棠景充耳不闻,只对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臣子发话:“孤王问你,为何叛我?”
“大王饶命!”这位宗正抖得更厉害了,嘴巴都变成青灰色:“臣……”来来回回他只得称臣,后面的话他是无论如何辩解不出来。
“背叛君主,罪该万死,该当千刀万剐。乌大人作为王室宗正,难道连大秦律法都不清楚吗?”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之后他嘴里反复只有这句。
宗正官掌管王族事务,当夜宫变之所以成功他提供了很大便利,也是推翻女子从政时他呼声最高,最最重要的是他还是李丞相的门生。
这样的人物,他不死天理难容!
“上路吧乌大人,去到九泉之下好好与培养你的李丞相请罪,祝你下辈子投个好胎。”
场面异常寂静,最终秦棠景漠然地道了这句,也相当惋惜地叹声气。见乌宗正面如死灰,瘫软在地那刻她闭眼,手起剑落一招狠送他归西。
鲜血立刻喷溅了秦棠景半身,眼睫也挂着血滴,脸颊点点猩红。
这般模样,衬上她无有表情的神色,阴郁的目光,那一瞬间犹如地狱使者横空出世,令人不寒而栗。
“你主子是谁?”那把剑,很快再次架上了另外一人肩颈上。
“孤王耐心不多,只问一遍。”
“是……是秦明月!”惊惧促使那人破口而出。
“你确定只有他一人?”
“是……”
说出答案下场还是死,血腥味于是更浓重了,秦王出手绝对恶绝,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命丧黄泉。
心虚的人开始向秦明月求救,求他帮忙说情,奈何秦大公子置若罔闻,保持低头行礼姿势。
“臣自知罪责难逃,但臣也是受秦明月挑唆,一时失智才铸成大错,求大王明鉴……”那把寒剑纹丝不动仍然抵在他颈上,很显然他是第五个死。
九卿之首的奉常大人,终于明白难逃一死,血红一双眼立刻转向秦明月,他哆嗦着怒喝:“秦明月!你说过,将来等你坐上王位,你封我丞相!你说句话啊,你明明发誓此事定能成,为何,为何……”
“为何失败了?”秦棠景森冷地接过话茬,扫了一眼不远处的秦明月,随后俯身附耳他:“孤王告诉你失败的原因。”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从始至终秦大公子连自己都保不了,又怎会封你为丞相,你真以为他在这大秦能够只手遮天?”秦王略顿下,声音压到更低了,一席话嘲讽意味十足,“你想想,秦明月所作所为像不像是,故意引诱你们这些深藏不露的老臣浮出水面,等到合适机会,再借孤王这把利刃把你们杀光。你好好想想这是为什么?”
真相呼之欲出,奉常大人第一反应便是:“杀人灭口!”
“对,一点不错。”秦棠景于是笑,仰头大笑了起来:“或许史册上记载这一天,孤王后世会背上暴君骂名,但你们依然该死。一次不忠,就会有第二次!你们最好也记住这一天,死了也牢牢地记住。”
乌云不知何时飘过来遮住日头,天色这时候已经暗淡无光,沉重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整座咸阳宫。
血,满地横流,凄惨的叫声持续了许久。议政殿外,数十具尸体横七竖八死状各异。
当初追随秦明月叛变的人,秦王亲手操剑一一屠杀了个干净,殿外只剩寥寥几位大臣幸存,她们也都煞白了张脸,对秦王更是心生畏惧。
原以为秦明月是最后一个,没想到她们等了半晌,也只见秦王随手扯了块袍角清理剑上血污,似乎并没有意愿取他性命。
沉默又过了一会,最终有个拥护秦王的官员站出来,出声:“大王,请上御座复位。”
秦棠景无动于衷,只顾擦拭剑,也不开口。
那官员也是个执着性子,立刻跪地叩首:“大王,事不宜迟,还请上座复位!”
“你急什么。”秦棠景道,指尖拭去剑上残血,看也不看地上尸骨,有些漫不经心地抬眼望向她,“孤王记得,你是太后的人吧?”
“阮元是大秦的朝臣,更是大王的内臣!”
“你倒是机灵。”秦棠景呵了声,不再理会她们。片刻,等彻底恢复楚怀珉那把宝剑的锋芒,她这才唤了声阿阎:“去,还给楚妃。”
一旁秦明月默默观看全程,那些人死在秦王剑下他也维持冷眼旁观,直到听见秦姬凰那句话。
“你就这么放过我,怎么不把我也一起杀了?”
秦明月直起了腰,缓步上前,并为此感到意外。
秦棠景闻声则冷笑,终于舍得拿正眼睨了下他:“先恭喜你有个好妹妹,以一人性命护你祁王府周全。”
‘命’字语气她故意加重些许,见秦明月那张憨厚脸露出震惊,起身后秦棠景又冷道:“放心,孤王不杀你,迟早也会有人要你命。”擦肩而过那刻她拍了拍秦明月肩,最后再落下一句:“大公子,你很聪明。”
那头远去人逐渐放声大笑,也不知笑个什么劲,而秦明月震惊褪去,恍惚回神,再也抑制不住胸腔愤怒,冲秦王背影:“难道你就一点不怀疑,难道大王就不想知道真相么?!”
那头远去的人脚步猛顿,但却依旧长笑:“你的真相孤王不想听,孤王去找你的主子,真相自然大白。”
话落那瞬间,秦明月浑身僵住。
春阳甚好,明媚而充满朝气,就是晒久了让人有点晕眩。
手刃叛臣血洗耻辱,这桩恩怨完成后,一路上秦棠景并没有半点复仇的快感,只觉心口空荡,像被利器挖了块心头肉,低头望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掌,甚至还有点彷徨。
秦棠景仰面苦笑,闭上眼仍是一片血光。
登基那时她立过誓言,今后定当个贤明仁德的好君主,完成先祖尚未结束的纷争以及统一中原,她这一生绝对要比历代先祖更优秀!
可是她凶狠残酷,适才亲手诛杀自己的臣子,这么做是否与贤明仁德背道而驰?尽管他们已经服软认错,向她哀求宽恕,但她就是无法原谅,而另个原因也逼得她不得不除掉任何潜在威胁。
他们死了,秦王心里同样鲜血淋淋。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从他们负她开始,大秦就绝不能留下一丝隐患,包括……
“主子请留步!”送完宝剑的阿阎这时赶到:“几位议政大臣,还等着您复位。”
秦棠景不理,将手往衣袍上擦了擦,依然朝着正前方走去,慢慢开口道:“事已至此,隐瞒也没什么用了。说说吧阿阎,从你护送李丞相棺椁回到咸阳之后,你知道多少内幕?”
这句话,阿阎气还没喘匀,又深深一悸。
不消三刻,离太上宫很近了,秦棠景步伐这才缓慢,喉头那口气血却是再也不能压抑地漫上唇齿间。最终她停了下来,手握阑干低首,死咬着嘴唇,硬生生地将那道腥味吞咽回去。
虽说该来的总会来,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又该以何面目相见?她的……母后。
站着缓了好一会秦棠景抬高下颌,有些失神地眺望那座恢弘宫殿。
春风徐徐,太上宫景物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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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丞相府。
主人院里,秦九凤手里一把扫帚正在清理地上的枯叶灰尘,一丝不苟,她干得认真。
“王爷,我就知道你在这。”卫晋到府院时,只见她孤身一人忙活,空荡的地方衬得她消瘦的身躯更显单薄。卫晋自嘲:“人真是奇怪,总要在失去之后才懂得何为珍惜。”
秦九凤没回头:“恭喜你们,终于如愿以偿。”
“也恭喜你,完成了当年大志,这里面也有你一份功劳。”卫晋缓慢走近,立在秦九凤身旁默了会,声音低沉,“王爷,太后宣你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