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江云涯。”崔教习捻着长须,颇为自得地介绍道,“老夫前段日子回清河道,偶见他在小巷中与人下棋……”
见他在小巷中与人下棋,接连十九局中盘屠大龙,剑气直冲云霄,于是便将他视作剑道奇才,带回学院栽培。
这话陆九思已经从旁人口中听过,又听崔教习自卖自夸了一遍。可见平日沉默寡言的教习对这位“捡”来的弟子十分满意。
“本想让他在丙舍修习一年再参加升舍考,没想到……哈哈,年轻人性子急。”崔教习虽是这么说,花白的眉头几乎都要翘到头顶了,“这炷香才烧了多少时候?了不得,了不得。”
陆九思道:“先生慧眼识人,江师弟年少有为。”边说边偷偷觑了江云涯一眼。
对方筑基后应该没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
前襟溅满污血,衣袖也断了一截,长衫下摆更是如同在墨池中浸泡几昼夜一般,已经辨别不出本来的颜色。他的面容依旧秀丽,只是衬着这一身狼狈,更叫人觉得落魄。
山门大阵主困不主杀,只有一心想以最快的速度破阵,不惜直面所有凶险,不躲不避,才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崔教习说他性子急,倒也没说错。可惜他急的不是升舍,是捉人啊。
“这是陆九思。按入门先后,算是你的师兄……”崔教习对他显然没那么满意,简短说了两句便摆手道,“你们一道去折桂苑罢,陆九思可以指指路。”
“是,先生。”
崔教习还要主持升舍考,再得意也不能只围着他们两人转。陆九思依依不舍地转身目送他离开,觉得自己的后背几乎要被那道灼热的视线烫出两个洞来。
以江云涯的才智,想必已经猜到自己有意支开他了,也能猜到他这么做是想要趁机偷溜下山……
他的肩膀忽然一沉。
完了,这是要秋后算账。
陆九思身形一僵,张口便想喊救命。崔教习还没走远,可快来管管这位“得意门生”吧!
那按在他肩头的掌心顺着手臂下滑,最后轻轻勾住他的手指,紧紧握住。
“那折桂苑不知是什么样子,小师叔会住不惯吗?”江云涯赧然一笑,神情全无阴翳,“我想和小师叔住一块儿,就像从前那样。他们会不许吗?”
“兴许不会罢?”
陆九思劫后余生,悄然揣摩对方的神情,看不出丝毫异样。他试探着道:“我还有些家当放在原先的院子……”
江云涯道:“我和小师叔一起搬。”
陆九思道:“家当还不少……”
江云涯道:“我力气大,小师叔在旁边看着就好。”
对方简直和先前一模一样的乖顺。难道真的没发现他想要偷溜?
江云涯心情颇好,不管他从前那屋里有多少吃喝玩乐用的家当,都一力搬了过来,果真没让他动一下手。
到了折桂苑,听闻西厢正好有空房,是两间卧房夹着一间花厅的样式,他更是喜上眉梢。窗棂、屋架、门柱,乃至庭院间的灵草和飞禽,似乎都能让他看得兴致盎然。
到了那间空屋,江云涯主动推开门,边看边评价道:“这边的卧房朝南,给小师叔正好。不过窗子还得再改改,往西边挪,现在这样子恐怕不到申时就能晒到日头,会打扰小师叔清梦。”
“屋里只有硬背靠椅,坐着不舒服。回头得添置一张软塌,再垫一层绒毯,边上放个火炉,这样小师叔在冬日读书也不会着凉了。”
他里里外外看了一圈,似乎还是不甚满意:“这屋子到底小了些,不如把两间卧房都打通,小师叔住着也宽敞……”
他依依不舍的放开陆九思的手,准备把屋子先清扫一番。走出没几步,又回头确认道:“小师叔,你不会走吧?”
陆九思原本想找个借口,看看能不能趁机脱身,闻言只得道:“不会。”
江云涯那么雀跃欢喜,简直是把这间屋子当作两人的家来布置了。
他出生时村庄就遭到悍匪洗劫,多的是村户家破人亡,他更是失去了父母,被迫寄人篱下。
养父母虽然收留了他,但家中还有三个孩童嗷嗷待哺,实在没有多余的关爱能留给他。家用不足,他早早就学会上山采药,晒干碾碎收好,等小贩来村庄收购的时候卖几个铜板,交给养母。房屋不够,他就把屋子都让给兄长们,自己抱了棉絮在柴房垫好,数着漏雨积成的水洼过冬。
就算这样,他也很快没了住的地方。
五岁那年,养父上山砍柴时不慎坠崖,尸骨无存。养母忧虑过度,从此一病不起。
所有人都说他是个灾星,会给周围的人带来横祸。三个兄长对他拳打脚踢,怪他害死了父亲;原本对他还算和蔼的养母,面对他时也开始目光闪躲,指桑骂槐地抱怨好人没有好报。
又一次被兄长打得遍体鳞伤后,他回到柴房,从墙角挖出埋下的铜板。
铜板的数量并不多,都是他平日艰难攒下的。他数出一半放进破瓦罐,剩下的塞进布囊,贴着胸口放好。他把瓦罐放在了养母床头,自己背上比个头还高的行李,连夜离开了村子。
自此之后,万里漂泊。
他不相信自己命中注定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遍访名山大川,想要找到传说中的仙人,拜入正道门下,修行改命。
那无数个昼夜奔波,席不暇暖的日子不消说,破庙、荒宅、城墙根,所有乞丐住过的地方他都住过。
只没有家。
江云涯不知道家该是个什么样子,是有人抱着他,手把手教他:家具摆设不需贵重,但求用得顺心应手;酒楼的菜肴虽然甘美,到底不如自家熬的清粥小菜,耐吃耐喝;该把被子晒得松软,这样哪怕在寒夜入睡也会有个好梦……最重要的是,身边的人一直都在。
“小师叔教过我,把皂角碾成碎末塞进布包里,和这些碗筷茶盏一块浸泡半日,能洗得特别干净。”
江云涯仿佛炫耀般说了许多小窍门,做家务的手脚也十分麻利,不一会儿就拾掇得窗明几净。
他不让陆九思沾手丁点儿杂务,只让他在长椅上坐着。
等里外都忙完一圈了,才默默擦干净双手,关上房门,走到陆九思面前,蹲下直盯着他。
那样子就像一只等待夸奖的弃犬,让陆九思百感交集。要是他真是那个小师叔,能养出这么知恩图报的男主,也该含笑九泉了。
“我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好。”江云涯眨眼道。
陆九思诚恳道:“你确实很能干。”
江云涯道:“我再也不会给身边人带来麻烦。小师叔和我在一起,定然不会受苦。”
陆九思点了点头。
江云涯看着他,目光幽深:“那小师叔为什么还要抛下我呢?”
“我没……为什么这么说?”陆九思心头大骇,强作镇定。
从山门大阵出来,江云涯除了刚开始沉默片刻,笑起来似乎有几分牵强,牵着他的手的时间也长了些,就没显露出半点异样。
他以为这件事应该已经揭过了。
其实没有吗?!
江云涯的双手拢在袖子里,看似毫无杀伤力,但只要心念一转,随时可以将他的身体切作一二三四五六块。
“小师叔难道不是故意支开我,让我去搬书的吗?”
陆九思谨慎地措辞道:“有吗?不是你自愿去搬的吗?”
江云涯道:“我不可能看着小师叔去做苦活累活啊。这个,小师叔也知道的吧。”
“所以才主动说要去搬书,为的就是把我调开,是吗?”
陆九思想了百般借口,又觉得都不甚圆满,难以开口。
江云涯腼腆一笑:“我刚出阵的时候,听人说小师叔想要下山置办家当。有什么东西是我不能替小师叔取来,非要下山才能买到的呢?只是不想和我待在一起,想找个借口逃开,离我远远的吧?”
陆九思看着他如同豆蔻少女初试红妆般羞涩的笑容,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这回死定了。
死定了。
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