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以为自己可以把江云涯支开,一走了之。连下山之后的事都想妥了,没想到非但没走成,还被对方来了个瓮中捉鳖,顺带着秋后问斩。
要怎么解释才能保证小命?
“小师叔想好怎么解释了吗?”江云涯笑着问。
陆九思看着他乖巧蹲着的模样,再也不敢把这人当成什么弃犬了。
这分明是只小狼狗,会咬人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害怕。”
试想一个正常人忽然间被陌生人黏着叫小师叔,也会觉得不对劲,也会想尽力避开。他的反应不足为奇。要是当真毫无芥蒂地认下这个师侄,反而古怪。
陆九思自认这样的说辞没有太大问题。
江云涯追问道:“怕什么?”
“怕你……”陆九思朝他拢在袖中的双手望了一眼,“怕你厉害。”
“崔折剑都打不过你,我更不行了。你也听他们说了,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跑得还不快,你要是哪天着恼,想把我大卸八块,我如何逃得过去?”
陆九思越编越顺畅。
江云涯有多心狠手辣,他最清楚不过。原主中当真有他将人碎尸万段的情节,说是万段就是万段,一片不多,一片不少。他又没有自保手段,可不就是任人鱼肉吗?
“我为何要着恼?我对小师叔好还来不及。”江云涯面露疑惑,秀气的眉头蹙成了两撮小尖,好似初春抽出的新芽。
陆九思看着那张极具迷惑性的面孔,咬牙道:“你说我是你小师叔,要对我好,谁知道是什么居心?万一是见我家世好,长得也不错,想来骗财骗色呢?”
江云涯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就在陆九思以为这话说错了,要完蛋了的时候,对方忽的站起身,重重地一抚额,叹息道:“是我不好,是我疏忽了。”
“我只想着找到了小师叔,万事便都好了,忘了小师叔夺舍后不记得从前的事,自然也不会相信我说的话。那样看来……一定会觉得我很奇怪吧。”
他并非不懂人情世故,只是在浮阎岛那样的地方,人情世故没有半分用处。久而久之,他都忘了世间常理。
江云涯打起精神,展颜笑道:“没关系,小师叔忘了,我都还记得。我可以一桩桩一样样地讲给你听。”
“八岁那年,兴许是八岁……我被一个魔修带到了岛上。小师叔现在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一定也听说过浮阎岛罢?”
“你们没有上过岛,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总之,再坏没有了。”江云涯蹙眉道,“刚到岛上的时候,我只是个奴隶。想要拿到吃的喝的,就得和猛禽走兽搏斗。如果赢了,就能领到半天的干粮。”
如果输了,就一无所有。
即便在战斗中受了重伤,也得不到任何救治。
魔修无所谓善恶,只论成败。弱者活该陨落,强者才能在浮阎岛上生存下来。像江云涯这样被虏上岛的奴隶,过了今天往往就没有明天。
即便刚开始能依靠聪明才智、修为蛮力在斗兽时取胜,无休止的疲劳和恶劣的环境都能慢慢磨损他们的斗志,让他们在猛兽爪下毙命。
“打得赢的时候少,输了的时候多。”江云涯轻描淡写道,“输得多,就没有吃的;吃得少,就输得越多。有一天,我撑不下去了。”
“上次的伤还没有好,头很晕,手脚也没有力气。”
那伤口其实不能说没有好,而是根本没有愈合。前一日他才和一只云剑虎生死相搏,趁对方咬住他的右肩无暇动弹时,将贴在手腕的短.匕狠狠插.进对方跳动的颈脉中。
云剑虎的血液浇灌在他的头顶、肩颈、上身,渗入他左肩撕裂见骨的伤口,不分彼此。
他拿到了一片烙饼,半瓶药粉。第二天依旧要上场作战。
“我提不起刀,也拿不动剑,走进场中的时候连对手在哪里都看不清。只听到有人在笑。他们喜欢看我这样。”
“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站着了。”
陆九思明知故问:“是吗?”
江云涯笑了一笑:“当然不是。因为小师叔来了。”
魔修之所以被目为魔修,除了修行之法与正道修士相悖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功法往往暴戾霸道,虽对修士的资质要求很低,却极考验人的心志。若是心志薄弱,便容易受到功法侵蚀,进而性情大变,行事失常。世间常见魔修动辄千里杀人,嗫肉嗜血,便是他们受所修功法的影响不能自持的缘故。一旦沦入此道,正道修士人人得而诛之。
不为世人所容的魔修这才聚集在浮阎岛。凭借幽冥海的阻隔,这里成了货真价实的魔窟。
江云涯的小师叔在岛上是一个例外。
他并不沉迷鲜血与厮杀带来的快感,也不以旁人的痛苦和绝望为乐,甚少去观赏斗兽之举,几乎不与其他魔修来往,在浮阎岛上活得清心寡欲,宛若圣人。
那次实在拗不过同门师兄的邀请,他才勉强作陪,进了斗场。
一入场,便见到身形瘦弱、衣衫单薄的少年站在场中,摇摇欲坠,而一只展翅近两丈宽的鹏鸟暴唳一声,猛地俯冲向下朝他扑去。
不待多虑,他拔剑相向。
“小师叔的剑法才叫好呢。”江云涯吹捧起对方毫无心理负担。哪怕如今他的剑法大成,在世间几无敌手,稍加伪装就骗过了清河崔氏出身的教习,但在他心里,小师叔的剑法才是世上最好的。“小师叔一剑斩杀了鹏鸟,走到我面前,和我说……”
江云涯面颊微红,狠狠攥紧衣袖,才能轻声说下去:“小师叔和我说,一见我就觉得合眼缘,问我愿不愿意、愿不愿意一块儿过活。没有旁人,就我们两个。”
“那时我虽说有个师父,师父待我也不如何。况且小师叔那样、那样好,我当然愿意。和小师叔在一起的那十年,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江云涯沉默片刻,低下头道:“后来……出了点事,小师叔答应我会施展夺舍之术,就算换个身份,我们总还是能在一块儿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好似不堪承受寥寥几句话中的悲痛。
陆九思见了于心不忍,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发丝柔软,顺从地贴着他的掌心。旁人只道江云涯杀人无数,是魔窟中最令人胆寒的一位,却常常忘了他也是个不大的少年,从小失怙,连最敬爱的师长也没能留住。
在世上长久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小师叔信我了吗?”江云涯反握住他的手,抬起头一叠声追问。
陆九思道:“这……”是要他说信好呢,还是不信好呢。
江云涯定定地看着他,忽的在怀中摸索一阵,取出一个青布囊。布囊样式普通,系口的红绳因为年岁久远黯淡褪色,指尖轻轻拨动便解开了。
“在教舍时便想拿给小师叔的,可惜被人打搅了。”江云涯摩挲许久,才取出盛在布囊中的物件。
那是一枚长不过一指的骨哨,品阶也极低,要是放在拍卖场,恐怕只能被塞进最廉价的柜台。但他小心地捧着那枚骨哨,仿佛手中的是易碎琉璃,易散彩云,稍微用力一些便能捏碎了,吹散了。
“这是小师叔斩杀那头鹏鸟之后,用它的趾骨炼化的灵器。灵器上留有你我二人的神魂印记。”江云涯将骨哨置于掌心。因为经年累月在手中把玩,原本略显粗糙的表面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平整,似有水光。“全凭它我才能找到小师叔。”
印记乃是神魂的一部分,不可作假,亦不会磨灭。只要留下印记之人的神魂尚在世间,哪怕万里之遥,都能彼此相应。
同样的,只要将他的一丝真气注入灵器,若是神魂契合,便能立时产生感应。
陆九思悔之莫及。
他是心疼江云涯了,还想伸手安慰对方;等会儿要是被对方发现认错了人,恼羞成怒,分尸当场,谁来心疼他啊?
江云涯搭在他腕上的手指往下一压,凛冽剑气入体,硬生生催逼出他经脉里本就不多的一丝真气。
陆九思阻止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细若游丝的真气甫一触碰骨哨,便如同泥牛入海,再无声息。
江云涯怔愣了一下,神情恍惚道:“怎么会……?”
陆九思喉头发紧,小声试探道:“兴许……真气不够?”一边说着,一边悄然打量屋中陈设,记清退路,只等对方翻脸,好拔腿便跑。
骨哨沉寂片刻,陡然散发出一阵柔和的白光。
光芒自内而外散出,有若万家灯火,不明亮刺眼,一味轻柔温和,直能抚平人心间的任何伤痕。
“小师叔,你能感觉到的,对不对?”江云涯大喜过望,弯腰便将陆九思从长椅上抱起,转了足足一圈犹不停下,“留在灵器上的印记骗不了人,我也没有骗你。”
陆九思愣住了。
“我们这就下山!”江云涯紧紧抱着他,沉浸在莫大的喜悦之中,整个人身上仿佛发着光般神采飞扬,“岛上都被我打扫干净了,绝没有人敢对小师叔不敬。我们就住从前那——”
“不,不行。”陆九思一口回绝。
江云涯立即改口道:“小师叔不愿意回岛上,我们便不回。”
他羞涩地笑了笑:“虽说我的剑法还不如小师叔,可也强过许多人了。小师叔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我总是能护得小师叔周全的。”
这也太谦虚了。
江云涯的剑法何止是强过许多人,简直快要独步天下了吧。
“我信你。”陆九思先是安抚了一句,才慢慢道,“但这山上也挺好的。你别看那些个教习都长了一副凶恶模样,心地其实好得很。”
“同门有时吵闹了点,也挺好玩儿的……”
陆九思费力找着借口,就是不愿同他下山。
不管那枚骨哨是怎么回事,他却是心知肚明,这具躯壳里装的绝不是那位小师叔的神魂。
要他和江云涯两人独处,浪迹天涯……他心虚。
“我明白了。”江云涯轻轻擦去他掌心的虚汗,扣紧他的手指道,“小师叔想留在这里,就留在这里好了。”
陆九思问:“那你?”
江云涯理所当然地一点头:“我自然也留下。”
陆九思恨不得他立刻下山,纵横浮阎岛也好,试剑天下也罢,总之不要再和自己沾上一点关系。“你住得惯吗?山上没什么吃的玩的,每十天才有一次休沐,和山下没法比……”
江云涯道:“小师叔在,我就住得惯。”
他紧紧扣着陆九思的手指,仿佛握住了世间最宝贵之物,神情虔诚有如起誓:“小师叔在的地方,我都住得惯。住上一年,十年,一辈子,都不会住不惯。”
陆九思试着抽回手,没有成功,念头一转又道:“那你的身份……”
“山上那么多教习,听说还有位厉害得很的祭酒……”陆九思皱起眉头,似是替他担忧,“万一发现你的身份,岂不是危险得很?”
江云涯淡淡一笑:“小师叔不必担心,我来之前已做好了万全准备。除了岛上数人,旁人皆不知我姓名模样,过了海更无人知晓。”
“至于功法修为,只消隐瞒一二,这些个教习定然也发现不了蹊跷。”
他开口时成竹在胸,终于有了几分魔主的神采。可惜不过片刻就原形毕露,像个小孩似的赌起气来。
“按说换个称呼更为妥帖,但我不愿。小师叔永远是小师叔。反正咬死了说是从前认的亲,他们也查不出个究竟。”他咬住下唇,轻轻拉住陆九思的衣袖,“小师叔,你看这样好不好?”
“嗯……”他也不敢说不好啊。
江云涯展颜一笑,又想扑将上来。
陆九思伸出一指抵住他的额头,道:“脏。”
“嗯?”江云涯低头看了一眼,忽的羞红了双颊。
他在破阵时沾上一身血污,连袖子都缺了半截,这时污血染了大半在陆九思干净的外衫上,而他那吊在胳膊上的半截衣袖也快不堪其重,愤然落地。
“我是太高兴了……”江云涯喏喏道,“一想到往后都能和小师叔在一块儿,我就控制不住……”
他在人前可以是冷漠的,偏执的,杀人不眨眼的,即便有些天真,也带着天真的残忍。那是因为他知道稚气无用。不管是心存隔阂的养母,还是满怀恶意的村民,都不会为了他一个幼稚的举动,两句撒娇的话,就忽然转了性。
他只会在小师叔面前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因为只有对方会在乎他的感受,问他一句伤口还痛不痛。
陆九思叹了口气,道:“你先去洗个澡,换身衣裳。”
江云涯乖巧地应了,但两脚就跟在地上扎根了似的,一动不动。只一双眼睛不时眨上一眨,视线却也是不移分毫。
陆九思只好从自己的家当中翻出几套衣裳,挑挑拣拣,勉强找到一套看起来还算素净的。
“卧房中应当有浴桶,热水得去舍监那儿要。”陆九思本想把衣裳递给他,见他浑身上下没个干净地方,便叠了叠放在桌上,“你提个木桶过去,装了水回来便能洗了。”
江云涯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地问:“小师叔一起吗?”
“……不。”
见江云涯从卧房中提了木桶出门,陆九思松了口气,瘫坐在长椅上,用力地揉了揉额头。
现下可如何是好?
不仅没把人甩开,反而被黏了上来。看江云涯那劲儿,恐怕每日每日都要跟在他身边,恨不能变作他身上的挂坠才好。
分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待在他身边时却乖顺得很,连要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住下,也没有半句怨言……
陆九思霍然起身。
他对学院熟门熟路,做什么事要找哪位教习都不需旁人提点。可江云涯不一样啊,他恐怕都不知道学院的门往哪边开。
“别闹出事来了。”听得庭院中似有吵闹声,陆九思当即推门而出。
折桂苑比平日里热闹了不知多少,弟子们纷纷探头张望,将东西两侧的长廊挤得满满当当。陆九思一边喊着“借过借过”,一边挤到了中庭。
朝庭中望了一眼,他就放心了。江云涯不在里边。
眼前这群人身着短打,模样干练,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仆从。有的合抬檀香柜,有的手抱雕花椅,更有提桶的、托盏的、捧香的,种种不一而足。
学院严禁弟子带仆从上山,以陆家的豪阔,也不过是多替他准备了些家当。至于贴身随侍的仆人,那是一名也没有。
陆九思看着便有几分艳羡,咂摸道:“好大的派头!”
“可不是嘛。”站在他身边的弟子道,“我搬进折桂苑的时候,除了自个儿夹了两床被褥,背了一个包裹,再也没有别个了。你看看人家,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抵我等百倍?”
陆九思正要点头,便听一人冷声道:“有甚么好的?学院不许带仆从上山,凭什么他可以坏了规矩?”
这人正夹了两床被褥,背着个包裹,看模样也是刚通过升舍考,搬入折桂苑的弟子。
陆九思看了他两眼,觉得眼熟,似是从前在丙舍的同窗。课业修习得颇为不错,被教习们称赞大有可为。
对方没瞧见他,冷眼望着那些价值不菲的家当,嘲讽道:“他陆九思有什么本事?这些东西有哪样是他该得的?还不是仗着家中薄有钱财,便在学院撒野?”
他顿了顿,又冷哼一声:“德性!”
陆九思闻言摸了摸鼻子。他确实家有薄产,也的确曾在学院撒野,但眼前这些家当可不是他的,这位同窗恐怕骂错了人。
那人还待再嘲上几句,被他讥讽的正主终于露面。
“这坏了学院哪条规矩,本尊怎的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