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紫衣金眸,一望便觉贵气逼人。仆从如同分海向两侧退避,唯余一人信步中庭,更显得他身份不凡,超众拔俗。
被他斜睨一眼,那名开口嘲讽的弟子便面色苍白,汗如雨下。
“庭中的哪样东西又是本尊不应得的,本尊怎的不知?”他的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正因如此,叫人揣摩不出他的心思,更觉畏惧。
那弟子冷汗涔涔,半晌才硬着头皮挤出一句:“学院本就不许带仆从上山……”
“胡说什么!还不快给大人道歉!”折桂苑的舍监匆匆赶到,开口便厉声呵斥。
“我没说错,为何要我道歉?”那弟子涨红了脸,昂头犟嘴道。
舍监恨铁不成钢地回头瞪了他一眼,转身看向男子时依旧是一副谦卑姿态。“大人不远万里前来问学,乃是两族修好的大事,怎能和寻常弟子一般住在折桂苑?不如移步莫愁林竹舍,那处清静,又有祭酒与诸多教习相伴,更有益修行。”
男子缓缓摇头道:“既是问学,便当和其余弟子一般,不必替本尊另寻住处。”
舍监连声应道:“是,是。在折桂苑住下也是极好的。”
男子道:“这些仆从并非本尊带上山来,是诸位教习支借于本尊,好做些琐事的。这也需与他们说个明白,免得叫人误会。”
舍监道:“正是,正是。”
两人不过交谈数句的工夫,围在走廊看热闹的弟子便都噤声。过了许久,才有人压低声音向身旁的同窗道:“这位……难道就是?”
“十有八九是了。”身旁人也压低了声音回话,“姚舍监平日什么习性,你我难道不知?除了那位大人物,还有谁能叫他这般低服做小?”
“先前那位师弟可是惹了大麻烦啊……”
众人带着几分怜惜的目光望去,见那弟子果然已汗湿透背,身形摇摇欲坠。
姚舍监轻咳一下,朗声道:“这位复姓澹台,乃是学院的贵客。今日起便住进折桂苑,与诸位一道修习问学。同窗间讲究谦让友善,诸位需得牢记于心,展示我学院的风度。”
“既然住进折桂苑,便该守折桂苑的规矩。”男子着重点了点“规矩”二字,“听闻此处都是两人合住一屋?”
舍监应道:“向来如此,但阁下……”
“本尊也当守这规矩。”
男子顿了顿,朝先前出声那弟子的方向望去,轻声笑道:“本尊看这位同窗便极合眼缘,不如就让他与本尊一同住下。正好借此机会,多多向他讨教。”
舍监辨识了一会儿,喊道:“钟池!”
那弟子本因得罪了了不得的人物心惊胆战,没想到峰回路转,竟似因祸得福,得了对方青眼。
一想到与对方同住一屋,互相讨教,修为进境定然一日千丈,又想到即便修为没有寸进,能与对方交好也有莫大的裨益,苍白的面颊上立时晕开两片飞红。
“弟、弟子在!”他浑身一激灵,上前半步,满目惊喜地看向中庭。
舍监嘱咐道:“日后你与大人同住,需得……”
“本尊说的不是他。”
“……需得勤勉修习,莫要丢了学院的脸面。”舍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半晌才道,“大人?”
男子轻蔑地瞥了眼那名神情激动的弟子,缓缓道:“正合本尊眼缘的,是他身旁那位。”
似乎担忧舍监再次认错,他这回特意点明了:“穿了月白长衫,模样俊秀的那位,本尊意欲与他同住。”
舍监犹豫地朝那方向再次望去……穿着月白长衫,模样俊秀的……
“陆九思,你去哪儿!还不快滚回来!”
陆九思脚步一顿,万般不情愿地回头,朝男子笑了一笑,道:“好久不见。”
“很久吗?”男子笑道,“本尊却记得,不久前你我才见过一面。”
可不是见过吗?
在山门大阵里他还和自以为的“幻相”说了不少话呢!谁知道那是妖王本尊啊。
这位不还有着血海深仇没报吗?怎的有空来无想山上闲逛了?
一想到他在大阵中曾经承了对方的情,许了稀奇古怪的诺,他就恨不得把自己塞回阵法里,困到地老天荒也不出来。
舍监却是不知道其中故事,一想到被看中的居然是陆九思这等麻烦人物,就皱紧了眉头。两族交好是何等紧要的大事,指不准就要坏在这家伙身上了!
“陆九思,还不过来?!”
陆九思磨磨蹭蹭地朝两人走去,却不愿和妖王挨得太近,只好往舍监身边靠。
“这位……在学院也很有些声名。”舍监恼得咬牙切齿,面上却要带着笑,“考了三年升舍考,今日才升入乙舍,很不容易。”
他回过头对陆九思和善道:“大人天资卓绝,修为高深,乃是千百年来第一流人物。你要好好向大人请教才对。”边说边朝他挤眼色。
陆九思心领神会。
舍监不愿他与妖王同住,难道他就愿意吗?他巴不得能和这人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才好。
“啊,我资质愚钝,修为浅薄,如何能高攀得上大人?”陆九思把双手一合,躬身拜道,“还请先生替大人另寻佳偶,免得耽搁了大人修行。”
澹台千里望了他一眼,目中含笑。
陆九思打了个哈哈,继续道:“况且我睡得晚,起得迟,折腾起来动静又大,怕是会扰了阁下清梦。”
澹台千里轻笑道:“本尊没有那么大的脾气。便是被吵醒了,也不会怪罪于你。”
陆九思道:“我当真是浑身毛病,阁下脾气再好,也迟早有受不了的一日。”
舍监没料到他如此配合,不惜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想着两族大事,舍监不由也出声附和道:“这倒也是实话……”
“大人有所不知,这人平素不学无术,为非作歹,在学院三年也没通过升舍考。这次得以升入乙舍,还是用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与他同住,当真有害无益,还望大人深思!”
这话说得太过尖酸,连原本打算损一损陆九思的舍监听了都皱起眉头。
那名唤钟池的学生却把头一昂,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样。
澹台千里收敛笑意,朝他望去:“他不配与本尊同住?谁配?你吗?”
“至、至少我为人堂堂正正,凭自己的本事过了升舍考。”
“既然如此,本尊便与你说说,为何他合了本尊眼缘。”澹台千里轻轻转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沉声道,“本尊今日也去了大荒坪,见那阵法有趣,便也入阵耍了耍。”
“阵法端的是极精妙,一花一木莫不肖其形。本尊一时不察着了道,险些为阵中妖狼所伤。”
“有赖这位陆……师弟出手相助,本尊才避一险。本尊感念他的恩情,想要助他破阵,未曾想他一口回绝,此后全凭一己之力破阵而出。”
“这般修为、品性,本尊便是对他青眼有加,难道不应当吗?”
那名叫钟池的弟子一张面孔红了又青,青了又白,这时也无人理会。
场中人都瞠目结舌。虽则才过去小半个时辰,但住在折桂苑中的弟子大多听说了此次升舍考的传闻,知道陆九思破天荒地破了山门大阵。
他们的想法和那些在大荒坪上看热闹的弟子没什么不同。不是疑心陆九思走了后门,便是怀疑他用了些不登台面的手段,最心善的也以为他是撞了大运。否则一个人人皆知的纨绔,怎的能半炷香就破阵呢?
“竟、竟是如此么……”
“听闻陆九思破阵,我也以为是走了歪路邪道。如此想来竟是误会他了。”
“可他的修为……难不成这位大人在说谎?”有人小声质疑。
当即有人反驳:“这位大人何等身份?何必替他圆谎。看来当真如陆九思所说,近日来潜心修习,突然领悟了阵法奥妙罢。”
这些人心中的波澜加起来,恐怕都胜不过陆九思。
什么叫颠倒黑白,什么叫指鹿为马,他这回可算是亲眼看见了。
澹台千里这说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的修养,只做个妖王当真是委屈他了。放眼世间,恐怕都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罢!
“出阵以后,本尊便想着如何‘报答’他。”迎上陆九思困惑懊恼的眼神,澹台千里笑道,“若是合住一处,便再好没有了。”
陆九思才不相信他话里没话,只觉得句句听来都别有深意。
“他若有什么想要的,本尊可以替他找来。”
这是在暗示他,让他双手奉上灵器丹药吗?
“他若是觉得行事不便,本尊这些仆从也可供他差遣。”
这就更过分了。那么多仆从还不够他用的?非得要他也来端茶送水才肯罢休?
“如此一来,也算了了本尊一桩心事。如何?”
不如何!
“不如何。”
陆九思原以为自己脱口而出拒绝了对方,但众人的目光却没有望向他。
“我没有找到舍监,自己劈柴烧了一桶水。”江云涯从众人间穿行而过,面无表情地放下木桶,“小师叔的衣裳也弄脏了,先去洗一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