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桂苑里好是吵闹了一阵,又是江云涯不依不饶想要加塞住下,又是舍监苦苦劝说妖王另择住处。好不容易把闲杂人等都打发走,陆九思倒头就躺在了新屋床上。
他也想不明白,他好端端的只想当一个混吃等死的纨绔,怎么就招惹上动不动便要掀起腥风血雨的男主了。
一招还招了俩。
现在就算下山也来不及了。不说江云涯那枚骨哨,便是澹台千里想要找他,随意施展一个千里追踪的法术,还会找不着人吗?
愁啊。
陆九思伸手一捞,从床头摸到包山下买的桂花酥,心情稍霁,拈了一块放在口中。好在陆家别的没有,就是钱多,靠他一人也吃不破落。
不知不觉吃完了一包,他又从袖中抽出本话本。
既来之,则安之。这两人现下也没对他动手,真要见机不妙,他再风紧扯呼。
“陆师兄,卯时了。”
陆九思迷迷糊糊地睁开一丝眼,转头翻了个身,将脑袋埋进被褥里。
“陆师兄,该走了。”
“陆师兄,今日是你我升入乙舍的第一日……”
“你够了啊!”陆九思怒不可遏,翻身坐起,瞪向来人,“这才什么时辰?!”
崔折剑跑回花厅看了眼滴漏,又折回房中,老老实实道:“卯时一刻了。”
陆九思:“……”
他光记得这位同窗是个老实人,没想到老实到了这种程度。他昨日说要与对方同住,本以为可以落个清静,谁能想到一大早会遇到这等糟心事。
看对方一身衣裳齐整,发丝不乱,背上还系了个素布包裹,显然是早早起了准备去教舍。对方不仅自己勤勉修行,对他这个同住的师兄也关心得很,生怕他睡过头,三催四请,非要把他也喊上才作罢。
“陆师兄,卯时三刻就要点到。”崔折剑道,“现下出门正好赶得上,再迟一些就来不及了。”
陆九思睡眼朦胧道:“你去吧,我再睡会儿。”
他正要躺下,后背便被人抵住。崔折剑一手撑着他的后背,一手持剑,神情肃穆道:“陆师兄,一日之计在于晨,怎能白白荒废了?再说受业于诸位先生的机会难得,不知有多少人盼都盼不来……”
“嗯……”陆九思挤出一个鼻音,眼帘却直往下耷拉。
崔折剑苦口婆心劝道:“若不勤勉修习课业,如何能提高修为?便是连自保都难……”
“嗯……”陆九思脑袋一晃,隐隐听到个词,“你说什么?”
“若是不勤勉修习,修为不济,要是遇上魔修,连自保都……”
陆九思勉力睁开双眼,点头道:“对!”
他总想着逃跑,可逃跑后怎么隐藏身份,不被江云涯和澹台千里发觉,才是个大问题。能多一些自保手段也是好的,至少还能争取个喊救命的工夫。
思及此处,陆九思将被褥一掀:“我起了!”
崔折剑忙松开手,倏地站起身,背过身去:“非礼勿视。陆师兄还请快些洗漱,你我好一同出发。”
他艰难地起了床,在崔折剑的诚心相邀下与他一道出门。
两人才绕过屋子,便见江云涯站在屋外窗前,衣袖微深,似乎为晨露所湿。
“小师叔,”江云涯有些委屈道,“你昨夜都未曾开窗。”
陆九思不解道:“开窗?”
江云涯道:“小师叔在教舍中看的话本,兰陵欣欣子所作的那本,我想起小师叔从前也曾同我看过。里头第二回,说的便是有人支起叉竿收帘关窗,风吹而过,手中一滑,叉竿便掉落在了路过的有缘人头上……”
这都哪跟哪啊,那位小师叔也太毁人不倦了吧。
陆九思咳了一声,打岔道:“你站了多久了?不累吗?”
江云涯的视线立刻落在他的身上,变得轻柔又温和:“我不累。”魔修以体魄强健闻名,以他现在的修为,几天几夜不眠不休都无关紧要。反是陆九思关心的一句问话,让他双颊微微发红,像是有了受寒着凉的征兆。
江云涯轻声道:“卯时三刻便要开课了,小师叔向来睡得迟,若是还想再休息一会儿,不妨回房躺下。我代小师叔去听听,下学了再转告小师叔就好。”
崔折剑闻言正色道:“陆师兄,修习之事,最忌取巧,怎能让他人代劳?!”
“崔师弟说得对,我既进了乙舍,就该勤勉些才是。”陆九思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
江云涯被他满是水光的双眼一扫,意动道:“小师叔不必这么辛苦的。我能照顾好自己,再也不需要小师叔为我担心了。”
陆九思脑袋还有些昏沉,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崔折剑倒是很感动。
他对江云涯敬佩有加,想起陆九思今日挣扎着起身的情景,感慨道:“从前旁人都说陆师兄性情惫懒,十门课有八门要翘了的。我还疑心怎的师兄忽然转了性,愿为课业起个大早。原是为了江师兄。”
江云涯侧耳听着,看向陆九思的目光愈发深沉。
崔折剑叹了口气:“听闻各大宗门之间,亦有尔虞我诈、同门相欺之事。陆师兄与江师兄这般友爱,很是难得了。”
江云涯自豪道:“我与小师叔自然和旁人不同。”
陆九思还在魂游物外,闻言“嗯”了一声。
“小师叔不愿和我住一块儿,也是为了方便独自修行,怕我担心吗?”江云涯目光灼灼道。
陆九思:“……嗯?”
他提起精神,稍稍振作了些,就听得江云涯又道:“我要是与小师叔住在一处,见了定然心疼,不愿意让小师叔受修行之苦。小师叔就是为了这样,才避着我的,是吗?”
陆九思彻底清醒了。
他看了眼崔折剑,崔折剑居然点头应和道:“其实江师兄的修为,在同辈中已极难得了。他又对师兄你多有爱重,师兄当真不必太过勉强自己。”
竟有人和江云涯是一个思路……
陆九思只得催促道:“不是说卯时三刻开课吗?我们快过去罢。你们知道教舍在哪儿吗?还是我带个路?”
“我知道。”江云涯站了许久,腿脚却灵便得很,没有半分僵硬,答话间就将崔折剑挤了开去,依着陆九思的身旁道,“我认得路。”
学院依山而立,教舍都建在大雪坪上,前崖云雾缭绕,后山苍茫如画,景色极美。
还没走进教舍,三人就听见朗朗读书声。
陆九思一进屋,那读书声便弱了下来,无数道视线都落在了他身上。
不怪乙舍弟子用心不一。陆九思本就是个有名人物,昨日又“一鸣惊人”,通过了升舍考,且与妖王还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叫众人怎么能不心生好奇?
崔折剑被众同窗打量得很是紧张,频频低头察看自己的衣裳行李是否有失妥当,陆九思却是被人看惯了的,径自挑了个靠后的空桌坐下。
“小师叔,你带了笔墨纸砚吗?”江云涯泰然自若地跟着他落座,转头问道。
陆九思点了点头。
他从随身包裹中取出文房四宝,放在桌上。笔是云梦的兔毫竹斑笔,一管千金,墨是雅称青麟髓的名墨,漆边漱金,贵气逼人。纸自然是澄心堂的,不洇不透,寿长千年,砚台更是大家亲自淘洗、烧制的龙首澄泥砚,有市无价。
几样物件在桌上一摆,立时就显出富贵之气,衬得这张桌案好似不该出现在无想山上,而是山下某位达官贵人的书房中。
坐在他们身后的弟子小声道:“江陵陆家果真阔气,一支竹斑笔就抵得上我一年的花用……”
另一人道:“这一方砚台若是换作灵丹,也该能提升不少修为吧?”
陆九思充耳不闻,将砚台推给江云涯:“给你用。”又随手将兔毫笔、漱金墨都递了过去。
他的家当中根本不缺这类小玩意儿,想着江云涯从浮阎岛迢迢赶来,也不知身上有没有准备足够的钱财,昨晚又呆呆站了一宿,大概没功夫备好这些东西,出门前索性替他多拿了一份。
江云涯弯眼一笑,柔声问:“给了我,那小师叔呢?”
陆九思又取出一套同样价值不菲的笔墨,放在自己面前。
陆家是真的不差钱。
“我替小师叔磨墨!”江云涯心情颇好,主动接过陆九思手中的墨锭,注了清水,徐徐磨之。
这些东西不算得什么,他在浮阎岛上杀了不少魔修,将那些人的私藏都收归自用,如今也称得上家财万贯,不会为丁点儿金银迷了眼。
他在意的是小师叔关心他,连这种小事都能想到他。
崔折剑目不斜视,倒是后排的两名弟子见江云涯模样殷勤,低声议论道:“听丙舍的人说,这姓江的甫一入山,就和陆九思搅和上了……怕不就是看中了陆家的好处。”
“澄泥砚说送就送了,灵丹灵药岂不也是这般大方?”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有些艳羡。若有灵药法器相赠,他们倒也想和败家的纨绔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