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思第一反应便是抱紧沙盘,然而沙盘在他手中也不是什么法宝,发挥不出任何效用。
他转念一想,崔折剑就在隔壁。虽说崔师弟打不过妖王,好歹两人打斗的时候能弄出些动静,引来旁人围观。
“本尊已在这屋中布下结界,除非修为高于本尊,否则外人听不到一丁点儿响动。”澹台千里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似的,施施然走到桌边,拨了拨他怀中的沙盘。
陆九思正想把沙盘塞进怀中,又觉得以妖族放肆妄为的性子,这么做也未必管用。
他默默放下沙盘,好声好气道:“阁下深夜拜访,意欲何为?”
澹台千里道:“在那山门大阵中你答应本尊的事,现下就忘了?”
“依我看,得以身相许个一遍两遍三四遍,才能报答阁下的‘大恩’……”
这是他在山门大阵中说过的话。
他那时候怎么知道眼前是真的妖王啊。要早知道,他能说出这种话吗?
“想起来了?”澹台千里轻笑一声,在他对面悠悠坐下。
“误会,都是误会。”
陆九思觉得原先坐得十分舒适的长椅忽然变得硌人起来。他扶着椅背,将椅子往后挪了挪,才接着解释道:“阁下也知道那座大阵的厉害,我修为低,见识浅,辨不出真假虚实……以为阵中所见都是幻相。”
澹台千里眉头一挑:“哦?”
“没看出阁下的真身,全是我的错。”陆九思把心一横,闭眼吹道,“阁下天赋异禀,气度过人,自是天降紫微星。振兴妖族之重任,必将降于阁下之身……”所以也就别和他一个小小的学院弟子计较了吧?
澹台千里以手支颐,眼波微转:“你的意思是,那些以身相许的话,都做不得数了?”
陆九思看着他那随意搭在脸侧的手掌,感觉喉头隐隐作痛。
他的喉咙有那头妖狼结实吗?
一想到那副血腥画面,他就忍不住咳了两声。
对方意态悠闲的看着他,等他咳过一阵,才将桌上摆着的茶盏往前一推,道:“那些话做不得数……你祖上欠下的债,也不打算还了吗?”
陆九思才想要抿一口茶水,闻言立刻放下杯盏,警觉起来:“什么债?”
澹台千里笑道:“你家长辈没同你说过?”
陆九思大摇其头。
“真要说起来,也有近千年光景了。那时本尊被族人背叛,封印在雪山湖底。要不是你家先祖路过时解开封印,本尊不知还要沉睡多少时日。本尊感念他的恩情,发愿要为他做三件事……”
说到雪湖、封印、报恩,陆九思就想起来了。
这故事他也见过。
从沉睡中醒来的妖王显得十分温和纯良,他感激恩人的所作所为,并允诺将为对方做三件事,以作报答。
修为逆天的妖王可供自己驱使,那名凡人做梦都没想过这么美的事。大喜过后,他深思熟虑,先许了两个愿。
一求突破九品,成就陆地神仙境界。
二求举族富贵,荫庇子孙百世不衰。
常人梦寐以求之事,妖王轻而易举就能替他实现。那名修士在服用上古灵药后,修为果然一夕之间暴涨,成就最年轻的陆地神仙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的族人也因此大富大贵,盘踞生根,成为一方豪强。
但很快,厄运随之降临。
那人的境界如同无源之水,虽然一夕飞涨,却盛极而衰,连带着体内生气一并消亡,很快行将就木。他的家族虽然子孙绵延,却都得了先天不足的弊病,多的是英年早逝之辈,侥幸才能留下一线血脉,不至断绝。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修士在短短数年内体会遍了人间至乐至苦,但这一切不过是澹台千里“报恩”的小把戏。
救族人于水火之中,又被族人联手背叛的妖王,哪里会把以恩报恩、以德报德这几个字当真?说是许了对方三件事,不过是无聊时打发时间的消遣。对方是生是死,是荣华富贵或落魄潦倒,与他何干?
“原来……”
原来那个倒霉鬼就是陆家的先祖啊!
“原来甚么?”澹台千里眸色一冷,本就很浅的笑意此时更是消失无踪,“本尊许他陆仙境界,许你陆家百世富贵,你道他是如何报答本尊的?”
陆九思轻轻摇了摇头。
那倒霉鬼先祖都被玩弄得心灰意冷,险些就家破人亡了,还能怎么报答妖王?
澹台千里毫无预兆地展颜一笑,道:“他取了本尊的心头血。”
“啊!”
“你也知道心头血是何物了?”
他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他感到自己难逃一死。
妖族身上最重要的便是内丹,其中蕴含妖修的全副修为,若是被旁人取走,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仅次于内丹的就是心头血,心头血中凝聚着妖族诸多精气,如若有失,虽然不至于形神俱灭,也必受重创,一时间难以复原。
凡人取了妖族的心头血,无法直接吞噬,唯一的方法就是立刻炼化,将之融入自己的血脉。
陆家为气运所限,数代单传,如今只有他这么一个小辈,先祖的血脉自然也由这具身子传承。
澹台千里要他偿还陆家先祖欠下的债,岂非就是要他血债血偿?他可比不上这些皮糙肉厚的妖族,要是反被对方取回心头血,定然是非死即伤的下场。更有甚者,以澹台千里的性格,想必不满足于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大可将他制成人棍,或是投入炼化炉里,烧成一枚十全大补丹……
“阁下……是想取我性命吗?”
澹台千里朝他斜睨一眼,似是仰头在空中嗅到了熟悉的血脉气息,微笑道:“那倒不必。”
“取你性命不过是小事。但本尊的心头血经你陆家数代传承,早就稀薄,便是杀了你,加以炼化,恐怕也不及当时之量了。”
果然想过要炼化他!
陆九思心头一凉,额上不免冒出了些细汗。
“你怕甚么?”澹台千里站起身,撩起衣袖替他擦去额上冷汗,轻声缓慢道,“本尊向来大度,过往的事可以全不计较,这血也不会白白取你的。”
“你只消在本尊所需时替本尊饲血,待本尊伤势痊愈,便饶你性命。同你家那先祖一样,本尊也再许你三桩事,如何?”
“不,不必了!”
这三桩事哪里是那么好得的?陆家那先祖可不就倒了血霉了么?
“当真不要?”澹台千里循循善诱道,“本尊刚进屋时,见你在为如何修习阵法发愁。”
他握住陆九思的手指,一并按在沙盘上。手指所触处,便注入一股充沛的真气,激得沙盘止不住地颤抖。
“你若答应了本尊,本尊自有法子让你修习阵法,进境一日千里……”
陆九思花了极大毅力,才将手指抽了回来,拒绝道:“当真不要。”
“哦?”澹台千里道,“你不想连破九境,纵横世间?”
陆九思摆手道:“打打杀杀有什么好玩儿的。就算成了九品高手,不是照旧得勤修苦练?每日不是担心境界跌了,便是担心境界不能再涨了,没个消停。有那工夫,我干点什么不好?”
澹台千里的脸上原本挂着漫不经心的笑,这时才微微眯眼,有了几分兴味。“那你想做什么?”
“我啊,”陆九思伸手指了指自己,坦然道,“我就想吃吃喝喝,做个纨绔。”
他朝妖王恭敬地一拱手,道:“我家先祖亏欠阁下的,我若能还,自当全数还上。至于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实在无福消受。待到阁下伤势痊愈,你我便让往事随风,这样如何?”
他说得恭敬,但澹台千里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这人……不怕他。
当然在最初听闻要血债血偿时也露出过诧异惶恐的神情,不过很快就消散了。对方以为言辞谨慎、神情恭谨,便能表现得和常人无异。
可放眼世间,在他面前谈笑自若的能有几人?
澹台千里觉得有趣,连心底那一丝愠怒也消散了。他微微颔首,迎着对方的笑颜道:“本尊以为不如何。”
陆九思的面色登时一垮。
澹台千里饶有兴致地欣赏他神情间的细微变化:“本尊许下的事,断断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我不介意你出尔反尔。”陆九思道。
澹台千里略一垂眼,眼中笑意更深。话说得多了,总会露出破绽。对方装了半日,这时可不是连“阁下”的尊称都忘了?
陆家的后人竟是这副模样,着实出乎他的预料。
“你现下没有想要的,日后未必没有。”澹台千里慢悠悠地开口,“本尊说过的话一直算数。”
“我若想到了,再来叨扰阁下。”
陆九思等了片刻,也没见这位挪动尊驾,迟疑着提醒道:“那……您慢走?”
澹台千里低笑一声,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脖颈,道:“你约莫忘了一件事。”
片刻后。
陆九思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窗间,快步走到桌台前,翻起黄铜镜一照。
对方说是这次只取一滴,下手也很轻,但颈侧果然还是留下了一道尖细的刀痕。痕迹不深,涂上药膏后过个两三天也就好了。
他正要打开柜子翻找药膏,屋中滴漏便发出了清脆一声响。
戌时到了。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小师叔,我可以进来吗?”
“可……”陆九思正要应声,忽的一愣。
要是让江云涯看到这道伤痕,那还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