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思双手捧着沙盘,连抱住江云涯的时候也没舍得撒手。只因为欢喜抱了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又将注意力放在了沙盘上。
“崔师弟,你看。”陆九思数着沙盘中的米粒,让它们有节奏地摇晃,如同秋收麦浪,“纳天地于方寸之内,横四海于一念之间,就是如此了!”
崔折剑放下配剑,弯下腰,眯眼凑近看了看,赞许道:“师兄当真了不起,但……”但似乎眼前景况离纳天地、横四海还有些遥远。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小师叔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想必离阵法大成也不远了。”江云涯顺畅地接上了崔折剑的话,神情极为诚恳。
崔折剑深觉自己不止是剑法不如江师兄,连为人处世也和对方相去远矣。
陆师兄被测出是一窍不通的体质,心情约莫正失落着,此刻万万不可打击他的信心,应当多加鼓励才是。
自己就是个榆木脑袋,差点说出丧气的话,多亏江师兄提醒,否则就闯了大祸了。
崔折剑紧了紧脸皮,预备正正经经地鼓励道:“咳,师兄……”
“小师叔连教习在课上随口说的话都记住了,可见不仅天资聪颖,和阵法之学亦颇为有缘。”江云涯张口便来,顺畅至极,“教习若是知道此事,也定是要交口称赞的。”
崔折剑自愧弗如。
陆九思被他一语点醒:“我得赶紧把这事告诉先生。”
“这时已入夜,先生都回各自的竹舍歇下了,怎么方便再去打扰?”江云涯道。
崔折剑点头认同:“莫愁林布有禁制,夜间不得轻易闯入,师兄若是着急,大可等到明日课后再去找先生请教。”
陆九思无法,只能耐着性子把那枚沙盘翻来覆去地耍着玩。
次日一早,连鸡都没叫,他就蹬鞋下床,去后山竹舍找王教习。
“先生,先生,开门呐。”
陆九思叩了好久的门,竹舍主人没出来应门,倒把住在近旁的教习惊出来了。
两人在薄薄晨雾中一对上眼,那位教习转身便把门关上了,仿佛避之不及,关门声简直震天响。
关门时隐约还嘀咕了一句:“小兔崽子又来偷酒喝,我得看看我那坛千日醉藏好了没。”
陆九思:“……”
怪不得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原来曾在丙舍教过他。对方教什么他都忘了,就记得对方嗜好美酒,竹舍里藏着的几十坛陈酿味道都很不错。
“怎么了这是?”王教习推门而出,只披了件外衣,一条麻布中裤松松垮垮,在看清来人是谁前还用手提了一下。
陆九思捧着沙盘,眯眼笑道:“先生早。”
王教习哈欠连天:“早——”
他看了眼微微发亮的天际,反手便要把门合上。
陆九思眼疾手快的托起沙盘,顶住门缝,身子一矮,钻进屋中。
在王教习勃然大怒前,他先拨亮了屋里的烛台,痛心疾首道:“先生,你在课上说过,祭酒大人已然大家,依旧勤修不缀,从不在鸡鸣之后起身。这教训弟子铭记在心,时时刻刻反躬自醒,你却怎的这时辰还在休息?”
王教习:“……我还说过无课之日,莫在午时三刻前来找我,你听进去了么?”
“先生。”陆九思双手捧起沙盘,注入一丝真气,凑到对方眼前,“你看。”
王教习被扰了好梦,胸中闷气,嗤笑道:“看什么?看你长得好看?咦?咦??”
他瞬间瞪大了双眼,把陆九思推开,一手夺过沙盘。
沙盘甫一离开陆九思的双手,原本在盘中整齐摆动的米粒就像被抽了筋扒了骨,齐齐瘫倒下去。
王教习:“谁让你松手了!握住!”
陆九思没和他计较,默默把手搭了回去。
“这……”王教习沉吟半晌,口气急转直下,故作平淡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祭酒当年初识阵法,单凭只言片语就布下了天风银雨阵。你捣鼓出这么点动静,算得了什么?”
陆九思道:“先生教训的是。祭酒天纵之资,我等庸才当然比不上——我这算是入门了吗?”
“当然。”
王教习顺口应下了,才反应过来陆九思故意在话中急转,好从他嘴里骗出实话。他一不留神着了道,也没法继续端着架子装下去,哼了一声:“不过是小有天赋,尾巴就翘起来了。”
阵法之道,在于一个“借”字。
天地有灵气,修士可借之,或纳于体内,是为真气,或纳于剑中,便成剑气。阵法却是在天地之外,另造一方小天地,借天地灵气养育之,在其中称王称霸,无法无天。
这方小天地,往大了说可以是一座城池,一方山岳,往小了说就是陆九思手中的这枚沙盘。
王教习之所以让他们先拿沙盘练手,是因为初识阵法,想要把握灵气与自身所造小天地之间的玄妙关系极为困难。沙盘体量小,其中盛着的米粒又蕴含生机,相当于一个小而简陋的阵法,易于弟子们开悟。
一名弟子的悟性,往往在初次接触沙盘时便能看出来。
悟性极差,全然不适合修习阵法的,无论如何费力也不能让米粒颤抖丝毫;悟性稍好的,能让少许米粒滚动起来;像陆九思这样能让沙盘中的米粒随心而动的,已算是悟性上乘、极其通透的弟子。
陆九思从教习的神色中看出自己做得约莫还算不错,只没料到是很不错。他放下沙盘,诚恳道:“先生,其实我一早前来,是有事相商。”
王教习道:“说来听听。”
“先生那望山河……”陆九思眼睛一转,想在屋中找到那枚铁铸式盘。可惜王教习至今没有合籍双修的道侣,屋中杂物胡堆,乱不堪言,莫说一个小小的式盘,怕是藏了个大活人都不易察觉。他语气诚恳地商量道:“能不能借我参详参详?”
王教习点了点头。
陆九思喜道:“那——”
“回去睡下吧。”王教习道,“梦里什么都有。”
陆九思:“……”
报了被吵醒的一箭之仇,王教习才从杂乱的书桌上翻出一支秃毛笔,沾了点墨,在纸上胡乱写了几笔。
“你连一窍都没通,就想着碰式盘,是不是也想得太美了一点?”王教习边涂抹边道,“先去借几本书来看看。等我找到法子替你打通几窍,再沾手式盘也不迟。”
催动式盘需要的真气和应付这小小一个沙盘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说陆九思现在就好比一个三岁孩童,沙盘顶多不过是可以任他抽打的陀螺,阵法师们亲自铸造炼化的式盘却是九层宝塔、万里山河。
他根本撼不动。
撼了也白撼。
王教习口气虽差,却是拳拳真心,在为他着想。陆九思颇为感动:“先生,下回我得了魏教习的酒,定然给你送半坛过来。”
“滚吧。”王教习没好气地把那张墨迹还没干透的短笺贴在陆九思脸上,转身进屋去睡了。
陆九思一手夹着沙盘,一手拿着纸笺,脚步轻快地朝学院的藏书楼走去。
藏书楼与学院同名“天一”,不过取的是“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意,用以避火。这处曾经也是陆九思午后小憩的备选地之一,他熟门熟路地在看门教习处领了号牌,进门去了。
一大清早藏书楼中的弟子并不多,陆九思见四下无人,加之心情愉悦,口中轻轻地哼出了曲民间小调。
“伸哪伊呀手,摸呀伊呀姊,
摸到阿姊头上边噢哪唉哟……”*
他将沙盘放在长桌上,转过一排书架,对着短笺上的书名伸手去拿架上的书。
“抱歉,我没看到有人在。”陆九思伸手一摸,没摸到书册,反倒拽住了一条素白色的发带。原来除他之外,还有人大清早来藏书楼借书。
他慌忙停了不着调的小曲儿,又忙松开手,但那条白绸发带已经顺着对方柔顺的发丝滑落,眼看就要掉在地上。
陆九思伸手接住发带,递还给对方,道:“真对不住。”
“无妨。”
对方的嗓音是陆九思从未听过的悦耳,有若清泉出石,夏日碎冰,闻之便足以令人忘俗。
在对方转过身后,穿进他眼中的那副面容,更是濯濯如春月柳,朗朗若日月之入怀。**
可惜了。
陆九思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发带——按说应当不是发带——心中不由替对方感到遗憾起来。
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居然是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