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子弟[穿书]

作者:壑舟须臾

陆九思握着那条素白绸带,仿佛捧着一个烫手山芋。

饶是他这么不拘小节的人,心中也感到了一丝羞愧。他不小心把人家用来遮眼的绸带扯了下来,要怎么还回去呢?伸手递还给对方,对方能接到吗?要是直接替对方绑回脑后,会不会太冒犯了?

“有劳。”对方很体谅他的处境似的,向他平摊了右手手掌。

陆九思一叠声道“抱歉”,轻手轻脚的把绸带交还到对方手中。

两人错身而过,陆九思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对方。

不是因为对方长得好看。他的样貌就生得甚好,身为男主的江云涯和澹台千里也各有擅场,都是一等一的好模样,但眼前的人……就是有些说不出的特别。像是白璧微瑕,金无足赤,缺憾中有着惊心动魄的平静和淡然。

陆九思的视线止不住穿过书架间的空隙,目送对方在一张长桌边坐下。

桌上摆着笔墨,一册古书半卷摊开,压着镇纸,正是抄书过半的光景。对方在桌前坐下,沾墨提笔,仪态如常,举止根本看不出和常人有什么两样。

笔尖绵软,宣纸滑腻,悬腕抄书时没有一点声息。

只有清风偶过窗棂,卷起楼外落叶,坠地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陆九思看着对方被晨光染成暖金色的白衣,挽袖时露出的一截皓腕,缓慢自耳畔滑落的一缕青丝,心痒难耐。

那发丝眼看就要滑落到桌上了,怕是会沾上墨字,他忍不住想替对方拾起。

“咚——”

陆九思看得专注,心中焦急,不慎一头撞在了书架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响声落在静谧的藏书楼内,无异于平地起惊雷。

抄书的人闻声朝他看来。

陆九思羞愤欲死。

他揉了揉脸,想着对方左右也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心下稍定,抱起几本挑好的书,假作镇定地走过书架。楼内靠近窗子的位子有一排书桌,他觑准视线奇佳、正对着对方的那张,准备走近了好生看看。

“撞痛了吗?”对方偏过头,对正放慢脚步路过的陆九思道。

陆九思惊愕道:“你……”不是看不见吗?!

那双眼睛美则美矣,内里却是一片空茫,如同群山耸峙云遮雾绕,正是目盲之人才有的眼神。

对方似是笑了一下,将毛笔搁回笔架。

陆九思这才觉出不对劲,凡夫俗子如若双眼瞎了,自然什么也看不见,行动多有不便。但对方既然坐在这藏书楼里,必是修行之人,不依靠目力,也能凭借天地灵气的流转感受到诸多事物。

譬如这楼中的藏书,都是由修士誊写而成,墨字间含有灵气,即便目不能视,也能了解书中内容;又如他行坐躺卧,体内均有真气,能叫对方捕捉到蛛丝马迹。

“你有伤药吗?”对方问。

陆九思忙道:“我有。”说着把捧着的书放下,从随身纳戒中取出了花里胡哨一堆药瓶药膏,全都堆在桌上。

那些药名都写着纸条贴在瓶身上,陆九思弯下腰,转过一个个药瓶,辨认上面的名目。

对方伸手从其中取过一只天青色的瓷瓶:“这瓶中有当归,玄参,土茯苓三味药,活血化瘀,正合用。”

陆九思点了点头。

对方拧开瓶塞,指尖沿着扩口瓶摸索一阵,探进瓶中沾了一点药膏,道:“冒犯了。”

陆九思没反应过来,以为对方不过是替他挑了瓶合适的药膏,哪里谈得上冒犯?

“哪里冒犯,你言重了……”

沾了药膏的指尖点在他的额头上。

冰凉,湿润,像是冬日早早飘落的一粒雪砂。

“我……”陆九思一时语塞,“你……”

对方却是轻捷地上完了药,擦净手指,将药瓶放回了桌上。

陆九思低头把药瓶一样样都装回去,趁机偷偷斜眼看了对方好几眼。对方替他上完了药,便继续提笔抄书,像是做了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可见十分貌美心善、平易近人。

“你也是学院的弟子?”陆九思面上一热,咬牙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搭讪道,“这么早就来藏书楼,是教习的课业布置得很多吗?”

他又看向对方摊在桌上的古书,行文晦涩难懂,他一眼几乎认不出几个熟知的词。

不过对方誊抄在宣纸上的内容就清晰明了许多。那些佶屈聱牙的词句都换作了浅显易懂的辞章,字迹清隽,赏心悦目,光是看他提笔行文也是种享受。

陆九思看了半晌,看出些门道,喜道:“你也在学阵法吗?”

一想到两人志趣相投,他心中便没有来由的高兴。

“嗯。”对方抄完一页,终于应了一声。

陆九思精神一振,问:“你也上王教习的课吗?我怎么没见过你?……是了,你是甲舍的师兄吧?”

对方沾了沾砚沿,待笔尖吸足墨水,重新变得饱满丰润,才道:“《金函玉镜》对你而言太过古奥,《阳遁九局》又太浅。谁差你来借这两本书的?”

陆九思道:“是我自己随手拿的……”

王教习给他开了一张书单,但这两本书并不在书单上,是他见名字有趣,随手从书架上抽出来的。对方在一堆书中单单点了这两本,可见在阵法之学上造诣极深。

陆九思愈发佩服,诚心赞许道:“你眼光真好。”

对方静默片刻,道:“王观海对你青眼相加,将你视作得意门生……”

“哪里哪里。”陆九思心道这张书单还是他从王教习那里软磨硬泡拿到手的,怎么也称不上得意门生,万分谦虚道,“教习说我只是小有天赋,绝不能自满。”

“小有天赋?”

对方蹙起眉尖,仿佛远山含翠,即便是稍感困惑的神情也十分养眼。

陆九思边看边道:“是呀,王教习说祭酒那样一朝开悟就进境千里的人才算是天资卓绝,我这样的不过是比常人运气好了些。”

对方不甚赞同道:“他如何当得起这等盛赞。”

王教习是学院祭酒的忠实拥趸,在课上将祭酒初识阵法的事迹来回说了数遍,陆九思简直倒背如流。他不假思索便能开口:“听闻祭酒初识阵法时,不过是秋日温书,恰逢几位教习对坐论道。”

“一教习说阵法之道妙在雕琢,唯有费尽心力,算至毫末,才能无过无失,尽善尽美。一教习以为阵法贵乎天然,一饮一啄,俱是造化,这才能叫人无从破解,俯首告降。”

“几位教习争执不下,便恭请在旁温书的祭酒定夺。”陆九思兴致勃勃道,“你猜祭酒怎么说的?”

对方手腕一滞,重重地顿了一笔,道:“我不知。”

陆九思接着道:“祭酒只说:‘阵法之学,我尚未登堂,不敢妄议。不过想来师法天然,亦是不难。’”

话音未落,祭酒便以手拈叶,仰观飞鸟。

时值初秋,天日朗朗,祭酒投叶于湖,立时便见风云色变,霜降露生,不过片刻之间,一湖一坪上出现天、地、风、雨、日、月、云、雪、霜诸般变化。

竟是在谈笑间已成一座天风银雨阵。

众教习喟然称叹,祭酒却以有伤天和为由,自罚闭关三年,无论心性或是修为,都甚为修真界众人推许。

这事迹广为流传,王教习又说给了乙舍弟子听,权当作学院佳话。陆九思这时自然而然说了出来,毫无心理障碍地夸赞道:“若是能有祭酒这般天资,才算的上是神仙中人罢?”

对方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久到陆九思都以为他嫌弃自己太过聒噪,有些自讨没趣了,才开口道:“你觉得他很好?”

陆九思应道:“何止是我,学院弟子中有谁提起祭酒,不是满心赞许、高山仰止的?”

他想到在丙舍中的见闻,更是弯着眼嬉笑道:“师兄师弟都对祭酒敬佩得紧,还有许多师妹师姐,明里虽不说,私下都觉得要是能和祭酒结为道侣,便是就此无望飞升,也不虚此生了。”

“……”

对方放下笔,沉声道:“你觉得好,便好。”

他伸手悬空拂过纸页,微湿的墨字转瞬干透,随后方合上书册,收拾好笔墨纸砚站起身。

陆九思遗憾地抬眼看去:“你要走啦?”

对方虽然回应寥寥,但偶然看他一眼时神情极为专注,叫人觉得同他说说话,心里便十分舒坦。要是对方能在藏书楼里接着待下去,陆九思觉得自己也能老僧入定般坐上一整日。

陆九思扫了一眼,见他还留下一本书在桌上,忙跟着起身道:“你有本书忘拿了,我送送你吧?”

他抄起书,正要提步追上对方,就见一张纸笺从书册中滑了出来,落在地上。

陆九思弯腰捡起那张纸。

纸上首行写着一个端正的“赠”字,随后却像是停笔许久,待墨迹将要层层干透,始终没接上后面的话,留下一片空白。

送人的?

送给谁的?

陆九思满心疑虑地拈着纸笺晃了晃,发觉背后还有字。他翻过来一看,却看到了一句发人深省的话。

业精于勤荒于嬉,

行成于思毁于随。

勉之。

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