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思听澹台千里这么一说,第一反应便是朝桌上看去。
桌上摆着两道菜。一道是拌炒的玉米粒和豌豆,食材都颗粒饱满,光润可爱。另一道是浇汁鲫鱼,鱼皮用小火煎到金黄,干爽酥脆,上边的浇头用蒜末姜粒拌着酱料熬煮收汁,色泽红亮,汤汁香浓,配着洒缀在盘中的青白葱段,看着就令人胃口大开。
虽然菜色少了一点,但确实都是大摆喜宴时常见的菜。
陆九思看着两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脱口而出道:“金玉满堂,福泽有余,这两道菜很吉利啊。”
“咳咳。”崔折剑大窘,压低声音提醒,“陆师兄,这不是山下摆酒。没有取个好名字、讨个好彩头的说法。”
陆九思点了点头:“也对。”
江云涯观察着他的神情,默默把两道菜的模样在心中记下,问:“小师叔,你爱吃吗?”
那小道童还瞪圆了眼睛,强忍着眼泪在咿咿呀呀。
清静的竹舍里乱作一团。
祭酒无奈地偏头道:“澹台兄……”
要不是澹台千里说了这事,现下也不会闹成这样。
他此前在无想山顶闭关,每日所见不是清风,便是朗月,很久没遇上过吵吵闹闹的状况。沉默了一会儿,他决定一桩桩一件件地理清楚。
“别闹了,先去剩下的菜端上来。”他解开小道童的禁言咒,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帕。
小道童吸了吸鼻子,主动踮脚凑到他身边,仰起脑袋,在他的手心蹭了蹭。随后又抢过丝帕,塞回自己的袖子里,才慢吞吞磨蹭出竹舍,去端剩下的菜。
等他啪嗒啪嗒跑出竹舍,屋子里好歹没人乱跳了,但气氛还是诡异得可怕。
崔折剑抬头低头,欲言又止。
陆九思也反应过来,止不住打量起祭酒。
“我这次出关,确实要与人合籍。”祭酒叹道,“你们知道了也无妨,不要再同旁人说起了。”
陆九思点了点头,心想以祭酒淡泊的性子,确实是不喜欢把私事闹得人尽皆知的。不像是有些世家大族,只是定个婚约都要广邀亲朋好友、同门高足,吵得修真界沸沸扬扬。
但对方不说,他又挠心挠肺地好奇,到底什么样的人才配做他的道侣?
别的不说,修为得是半步陆仙的境界吧,否则怎么和祭酒坐而论道?品行不说多超凡脱俗,至少也要众人交口称赞,才不会连累祭酒声名受损吧?样貌倒还罢了,祭酒长得这般好看,到哪儿再去找一个和他容貌相当的人?
非要计较起来,江云涯和澹台千里的修为定然不差,样貌也好,可这两人的品行……唉。
陆九思每多想到一点,便把心中候选的修士叉掉几个。左思右想之下,还是觉得没人能配得上对方。
他在心中盘算着,崔折剑心直口快,已然开口道:“大人,你放心,我们绝不会在外胡说的。”
祭酒笑了笑:“倒不是担心这些。你们都是学院弟子,品性自然是好的。”
他转身摸索着在竹椅上坐下,道:“这事暂且不便对旁人说,是因着还没定下来。”
“怎么会?”陆九思惊讶道,“还有人会不愿意吗?”
崔折剑和他一般心意,大摇其头:“不会的,不会的。大人是说时间还没定下来吗?”
陆九思附和道:“有学院礼科的教习出面,三书六聘都是一会儿能解决的事。”
祭酒偏了偏头,被绸带遮住了看不见双眼,眉头微微皱起,像是有些发愁。
陆九思灵机一动,不敢置信地问:“难不成真有人会不答应?”
“换做是我,也不答应。”江云涯忽然出声。
“不是你想的那样。”陆九思知道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采补,问题是这里是无想山,不是浮阎岛。
合籍双修之人可以共享气运,互相补益,如若道侣是学院祭酒这等境界的修士,另一人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步登天了。
连祭酒都看不上,对方是想上天不成?
澹台千里最爱看戏,他坐直身子,小手托腮,笑着添火道:“如若祭酒不嫌弃,我族中亦有不少貌美女子,清雅少年,虽说两族修行之法不同,合籍之后也可取长补短,未必就比人族修士差了。”
崔折剑大声制止道:“万万不可!”
陆九思一想到妖族那些寡廉鲜耻、放荡勾人的少年少女,就气得头皮发麻。要是祭酒真的被那些妖修近了身,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他见崔折剑急得脸红脖子粗,自己也伸手按住同窗的肩膀,掷地有声道:“对,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要去找妖修?我看崔师弟……不,崔家的姑娘就很不错。”
崔折剑虽然觉得自家的姐妹和祭酒相比,那就是天上明月和地上浮尘,全然不相配,但也不愿见肥水流到外族田,硬着头皮点头道:“我家还有二十三四个姐妹待字闺中……”
这话莫名耳熟,他总觉得自己先前在哪儿说过。
江云涯:“呵。”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祭酒伸手揉了揉眉头,只觉得这次出山后,发愁的次数格外的多。他定下心神,缓缓开口道,“我还没有同他说起这件事。我修习的功法特殊,现下不便与人合籍。”
“咦?”
陆九思看着祭酒的眼神都变了,心道,不会吧,难道那些坊间话本里胡编乱造的功法确有其事?真的有需要守住元阳、不能与人亲近的功法?
祭酒虽说天纵奇才,但要到境界圆满、功法大成的境界,也不知还要多少年?难道这段日子里,他就一直……这事儿他的道侣知道吗?
“小师叔,你的脸好红。”江云涯一直盯着陆九思,见他面颊微热,比头上撞出的肿处还要红,关心地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是发热了吗?”
澹台千里嗤笑一声,抬眼看来。
陆九思知道他一定在嘲笑自己见识短浅,没有定力。可要不是这消息震撼如斯,他也不至于这样啊。
“其实,说不定,你和他说……他也不会怪你的。”陆九思委婉道,“修行之人,总还讲究一个清心寡欲。”
祭酒不解:“嗯?”
“祭酒是三障未破,才不便合籍罢。”澹台千里道,“修道本就艰险,破障更是难上加难。烦恼障倒还无妨,只是消除我执,摒弃贪嗔痴恶,祭酒心境通明,恐怕早就破了罢?”
祭酒颔首。
澹台千里:“知见障就难得多了。所知所闻,所明之理,尽数是障,都需破去。祭酒如今眼不视物,想必便是在破知见障?”
“澹台兄高见。”祭酒神态平静,像是觉得为了破障修道,暂时做个目盲之人也并无不可。
他便像在教舍中授课一般,对陆九思三人道:“我修行的功法,需要破除烦恼障、知见障、业障三障,方得圆满。前两障澹台兄已说过了,第三障却是要破除此生罪业。若是和人合籍,道侣之间休戚与共,不免要连累旁人替我承担果报。这实在不妥。”
陆九思松了口气:“原来你不是……这功法那么凶险,何必修习呢?”
又是把自己折腾得看不见,又是要偿还罪业,简直堪比酷刑。祭酒明明在阵法上天赋过人,先前使那妖族的法术也得心应手,学哪样功法不比这样强?
“我自幼修道,万法皆通,却也明白这万千条路止步于此,难以飞升。”
万法皆通这样的赞誉,他只是平常道来,不露骄态,倒是陆九思话中的诚恳与忧心,让他微微笑了笑。“这三障虽则难破,若是破了,飞升也近在咫尺。”
“那时再合籍,对他比较好。”
众人闻言都愣住了。
“本尊自愧不如。”澹台千里最先回过神,举杯喝了口清茶。他自认境界比起祭酒,约莫在伯仲之间,却不会费心费力去修那等凶险的功法,破尽三障,只求飞升。况且还要带个不相干的人一道飞升,何苦来哉?
崔折剑也感叹连连。
陆九思回味了半晌,才叹道:“这莫不就是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
“菜来了,都让一让。”小道童一手举着托盘,一手抱着碗筷,去而复返。
他把盘碟碗筷都放上桌,从角落里搬出自己专用的竹凳,拖到祭酒身边。
崔折剑见了,捋起袖子道:“我帮你吧。”
小道童瞪了他一眼,又费劲地拖来一张竹椅,放在自己的竹凳边。他掸了掸竹椅,仰头对陆九思道:“给你、你坐。”殷勤的样子和对着崔折剑时简直天差地别。
陆九思不好意思道:“不好吧?”
祭酒道:“都坐吧,这里没那么多讲究。”
几人依次坐下,彼此目光交汇,都觉得有些古怪。或许是听了之前一席话,总觉得这桌真的是提前吃了祭酒的喜酒了。
只有小道童吃得开心,边给陆九思夹菜,边得意道:“我家大人不会做饭,这些菜都是我做的。你吃,你吃。”
陆九思的碗中很快堆起了一座小山。
盛情难却,他连吃了好几样菜,口感都清爽甘甜,比起山下酒楼的厨子也不遑多让。
“好吃!”陆九思夸赞道。
小道童笑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努力地抿了抿嘴,把脸一板,严肃道:“那以后你可得对我好一点。至多一人管一半的家。”
“胡闹。”祭酒放下竹筷,轻声呵斥道。
小道童立刻转头,乖巧地朝他身边一靠,夹菜道:“大人,你也吃。今日的浇汁鲫鱼,我多放了些糖呀。”
※※※※※※※※※※※※※※※※※※※※
在线日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