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阎岛孤悬海上,四周为幽冥海所环绕。
凡夫俗子出海,即便乘上龙骨坚硬的海船,带上经验丰富的舵手,也无法穿越经年起惊涛,终日兴骇浪的海域。传言中,这片永无宁日的海域之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就是为着那浓墨似的海水之下,埋葬了累累白骨,堪比黄泉幽冥。
修士的体魄远较凡人强健,身有千般神仙手段,也未必能安然无恙地抵达这座孤岛。正因如此,名门大派虽知岛上聚集了无数魔修,也从未兴师动众地前往围剿。
这座孤岛就像是被上天随手抛掷在人间的一个弃婴,一片不受世俗伦常制约束缚的法外之地。它和它承载的血腥、暴力、罪恶,像是会在天地间永久存在下去。
从没有人想过有一天它会沉。
连奚指月和澹台千里这样的人物,听到王教习说出的消息,都愣了片刻,微露怀疑与困顿的神色。
浮阎岛沉了,事先有任何预兆吗?
岛上魔修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与孤岛一并沉入了海底,还是预先得了消息,早早地离开了那片海域?
如果他们侥幸逃离,现下都去了哪里?
两人一念及此,俱都面色凝重。
“先生,你且慢慢说来。”奚指月扶住王教习,让他细细道出始末。
浮阎岛上少说也有数千魔修,且多半都是残暴嗜杀、为修真界不容之辈,要是他们没同那座孤岛一块沉没,渡海而来,不知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此事事关重大,奚指月身为学院祭酒断不能放任不管。他抱歉地朝陆九思看了一眼:“我同王教习商量些事,你一并来听,还是先去歇下?”
陆九思摇头道:“我不听。”
王教习缓了口气,才看到自己最为看重的这名弟子。
他见陆九思面色苍白,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眉眼间又满是忧虑,以为他正为了这个消息担忧,便挥手一拍他的肩膀,朗声安慰道:“天塌下来了,还有我们顶着呢,轮不到你小子担心。”
陆九思被他拍得一个踉跄,好在奚指月适时地扶了一把,才没摔倒。
“你这身体还没好全,快给我去躺着歇息!”王教习道,“别才通了个窍,就落下什么病根,到时候还不得悔死!”
他声色俱厉,言语间的关心却不容忽视。
放在平日,陆九思总得说上几句调侃的话,把这位邋遢的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才肯罢休,这时却没什么心情,乖乖地点了点头。
“既然累了,就先休息吧。”奚指月的目光扫过他另一侧空荡荡的肩头,到底没伸出手,只关切道:“要是不舒服,只管来找我。我们就在书房。”
陆九思照旧点了点头,耳中却没听进几个字。
澹台千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澹台兄,”奚指月道,“此事关涉两族气运,你断不能推脱。”
澹台千里收回目光,淡淡道:“本尊自然同你们一块商量,今早拟出个章程。”
奚指月想送陆九思去另一间客房歇下,被他出言拒绝,只好将那只小山雀托与他照顾,盼着能同他做个消遣。
“他都那么大个人了,总不能出事吧?”
陆九思送走三人,托着山雀在长廊上踌躇。
山雀不明所以,见他光是看着自己,也不给喂些吃食,颇为不满地啄着他的指尖,示意他好说也要有所表示。
陆九思摸着山雀的脑袋,口中道:“这是无想山,也遇不上魔修,只要他别自个儿想不开……”
方才王教习匆匆赶到,在场所有人都被他带来的消息震慑。
奚指月和澹台千里这等人物,转瞬间都想到魔修渡海,浩劫将起,天下气运不知又将如何为之一变。
陆九思却立刻转头看向长廊的尽处。
江云涯不见了。
“你说,他在山下是不是就知道了这个消息?”陆九思把手指从山雀的短喙中抽出来,捋了捋它头顶上硕果仅存的几根毛,“真要担心,那就赶过去看一眼,还回来干什么?”
山雀怒而叽叽。
陆九思道:“你也觉得我说的对?他这一回来,还叫我看见了,唉……要是他真想不开……”
他也说不清这时心中是气恼来得多,还是担心更为重。
浮阎岛沉了,兴许有无数魔修被迫渡海,远走他乡。可这群穷凶极恶之徒,怕是没几个会为了这件事意志消沉,更会为有了大肆杀戮的机会而狂喜。
真当会为了这件事感到难过的,恐怕只有江云涯。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他生活过多年的地方。
在那座孤岛上,他经受过非人的折磨,品尝过腥涩难当的痛楚,也有过无数美好的回忆。
此生未尝有过,日后也不知还会不会有。
“可恶!”
陆九思右手一抖,将山雀头顶最后几根肉眼可见的羽毛揪了下来。
山雀目光一愣,随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拍双翅奋起一搏,倏地飞到陆九思的头顶,双足胡乱抓挠,势要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诶,你怎么这样啊!”小道童刚熬好粥,小心翼翼地端来,就看见那只被他交托了重任的山雀正背信弃义,与陆九思作对。
他把瓷碗一搁,跑到陆九思面前,使劲蹦跳,扬手要赶走那只山雀儿。
山雀闹得更凶,边抓挠着陆九思的发丝,边叽叽叫个不停。
陆九思抬手一抓,扼住了山雀肥胖鼓起的肚子。
山雀:“叽——”
陆九思把它随手交给小道童,道:“给你。”
小道童累得气喘吁吁,愤愤瞪了那只山雀一眼,抬头看向陆九思道:“它平时不是这样的,今日不知中了什么邪!你醒啦?我给你熬了一碗粥……”说着把山雀揣进怀中,转身去端粥碗。
等他回身,陆九思已掉头走了。
“诶诶,你别生气啊!”小道童急得跳脚,只怪山雀不识好歹,愤愤地扣了它一日吃食,“都怪你!我绝不在大人面前替你说好话了!你就这么秃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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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九思还有些虚弱,脚程不快,花了约两炷香的工夫才走出莫愁林,回到折桂苑。他原本也没抱多大期望能在这儿找到江云涯,推开对方房门,不见人影,也没多失落。
倒是屋中的清冷,叫他微感惊讶。
苑中每间屋子都有学院派发的摆设,堂屋里是一张黄花梨的桌案,两张靠椅,配上一套青瓷茶具。弟子们既然在屋中住下,多少也会自己添些玩意儿,像他这样出手阔绰又贪图享乐的,更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只恨学院吝啬,不能将厢房修得更大更气派些。
添置了喜欢的摆设,屋子里才有“人”味儿。
没有一样自己亲手买来、安置好的物件,屋子总透着股疏离,就像间旅店客房,随时都能抽身离开,没有丝毫眷恋。
江云涯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却依旧没有这么做。
陆九思看着过分简朴的屋子,脚步一滞,难以挪开。他不由自主踱进屋中,找到江云涯住着的那一间。
这不难找。两侧卧房,其中离他住处更近的那间准就是了。
卧房也没有添置任何大件。
江云涯此前每日都要来他的屋中好几回,他却从未到此拜访,现下才知道对方身为一方魔主,家财巨万,却过得比苦行僧都不如。何必呢?
卧房窗边摆着一张书桌,桌上用铜镇压了一叠薄纸。
陆九思看着纸墨,才想到自己真是急昏了头,想知道对方在哪儿,画个传音符问上一问不就行了吗?
他拾起铜镇,薄如禅意的宣纸被衣袖带起的风吹散。压在最上面的那张白宣掉落在地,露出底下遮着的几张纸,张张都留有墨迹。
“咦?”
陆九思支起桌边的窗子,拎起一张宣纸,对着窗外的光景细细比照了一会儿。
从这间卧房望出去,恰好能看到他住的那间屋子。青瓦粉墙,依着几竿修竹,屋外窗下这种一丛白蔷。
纸上画作落笔极工,将那屋檐、铜铃、茂竹、落花都勾勒得栩栩如生,居中最显眼处却留了大片空白。
那应当是窗子的位置。
他记着江云涯说过的话,所以自打住进那间屋子就没开过卧房的窗。兴许就因为他从没打开窗子,探出过身子,这些按说该有个主角儿的画作才始终没能完成,被压在镇纸下,不见天日。
要是他今天没找过来,以江云涯的性子,这些薄纸没多久都会化作一堆飞灰。
这些画作生动细腻,绝不是数间能练出的功夫,他也不记得江云涯从前学过画,那定然是搬到此处后日日练笔的结果。江云涯不知对着空窗画了多少画,如今只留下这么几张,其余的怕是早就遭了火光之灾,什么也不剩了。
不对,他似乎也开过一回窗?
陆九思恍然想到,某日心头大喜,一时忘了这事,他顺手就把窗子支起来过。那时他朝窗外一望,就见到对面的窗子也正开着,江云涯同他四目相对,反应却比他还快,悄然无声地就把窗子合上了。
既然见过,为什么不画?
陆九思翻着那些画纸,心烦意乱地将它们拢到一处,重新用镇纸压好。他不知在何处见过一句诗,这时平白无故地想起——
人间有笔应难画,*
别是滋味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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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橹《莲花》,我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