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术科库房被一道矮墙隔成了前后两方小院落,锻造好的成品被放在前院,后院才是诸位教习捋起衣袖干个热火朝天的地方。
除了按照自个儿的奇思妙想打造法器之外,术科的教习们偶尔也会接些私活。
他们的手艺精湛,远非寻常工匠可及,加之又常对法器做出精妙的改动,是以术科锻造之物在修真界中堪称“一器难求”。
弟子们不由艳羡万分。
要打动这些性情古怪的教习,光靠囊中钱财是不够的,还须得对上了他们的胃口。否则就是万贯的家财,顶天的修为,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一意专攻锻造之术的教习们也不买账。
“听说从前有位出身世族的教习,为了给他的子侄求一件上品法器,同术科的教习们软磨硬泡了数月,又费心收集了整整十车亡佚的营造图籍,才有两三位术科教习点了头。”一人道。
另一人接话道:“先前开门那矮教习不是说了么,他们今日都不得空,看这阵仗,为了打造这件法器可有不少人在忙活。这得多大的情面?”
“听那话里的意思,这还是替他的弟子求的?”
“这弟子好大的福气……”
弟子们议论纷纷,都在猜测那位想必财大气粗,且在术科教习面前很有几分薄面的人到底是谁,谁又有那么大的福分成了他的弟子。
王教习就在万众瞩目之中登了场。
为了方便给术科教习们打下手,拉拉风箱打打铁,他这日穿了件灰褐色的短打,脚上趿拉着一双草鞋,在木炭中淌进淌出,这时已是黑成一片。浑身上下,乍一看起来只有一张脸和两条胳膊还算白净。
就这么一个白里带黑,黑里夹白的人,慢悠悠从院墙上的月洞门中踱了出来,一手抓了样圆盘状的物件,捧到嘴边吹了吹,又要往身上擦。
“别!您可千万别擦!”
王教习处变不惊,虽然听见了那声喊,依旧不紧不慢地把手中物件往衣摆上一擦。
那光滑如水的器身上立刻沾满了炭屑。
他这才明白过来那喊声是个什么意思,不过也没在意,随手就把白壁蒙尘般的法器放进了怀里。
“叹什么叹,”王教习见那弟子一脸懊丧的样子,教导道,“身外之物,能用就成,扭扭捏捏的还当它是小姑娘的脂粉盒不成?”
“先生,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教习对待他那个名叫望山河的式盘,可算得上是百般宠爱,万般珍惜,平日里都要细细擦拭过数遍才会放进专属的方盒,轻易也不许旁人碰触。
修习阵法之人对待式盘就要如剑修对待他的剑,丈夫对待自己的小娇妻,这道理王教习不知说了多少遍。
“咳咳,我从前说的话是我清楚,还是你清楚?”王教习狡辩道,说着又转头看来,想看看又有哪个不懂事的弟子来拆他的台。
“自然是先生自己清楚。”陆九思拱手一拜,随后摊手笑道,“那也不能颠倒黑白啊。不能因为这是替我做的式盘,先生就区别对待吧?”
王教习看清拆台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得意弟子,不由气闷道:“三日不打,上房揭瓦,你小子——”
他又反应过来陆九思的后半句话说了什么,把眼一翻,仰头道:“什么叫替你做的式盘?这上面哪写了你的名字了?老夫心血来潮,想再做一枚盘,不成吗?”
若是没有听见他隔墙喊出的那几句话,众人都不知道他如今做派正应了一个词儿:
恼羞成怒。
陆九思完全不担心他这个便宜师傅会当真发怒,笑了笑道:“先生喊得那么大声,叫我在一众师兄弟面前坐实了个‘傻徒弟’的名声,难道还想反悔吗?”
王教习又咳了两声。
他哪会想到这些弟子们就在前院,又正巧赶上了法器锻成之时。
“我看你近日修习还算勤勉,这才随口让他们做了个小娃娃能用的式盘。”王教习似是不情不愿的从怀中摸出那枚式盘,随手递给陆九思道,“既然你想要,那就拿去罢。”
陆九思立即上前几步,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伸出双手,郑重地摊开。
王教习随意地把式盘朝下一甩,像是根本不担心万一他没接稳。但陆九思离他那么近,看得可清楚,王教习的眼睛止不住地往下边儿瞟,生怕他手一抖,这新鲜出炉的法器就摔了磕了。
“多谢先生!”陆九思真心实意道。
这枚式盘的样式同王教习自个儿的那枚相差无几,都分为天地两盘,一方一圆上下交叠,精铁铸造,金粉勾线,不过纹饰要少了许多,看着便十分古朴素简。
他看过的阵法书已有不少,但亲手摸过的式盘也没几个,此前日日都和那个简陋的沙盘打交道,这时摸到个真家伙,自然爱不释手。
陆九思情不自禁地将式盘来来回回摸了好几遍,连那些金线勾勒处下凹的纹饰都没放过。神思之专注,态度之认真,比王教习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教习瞧着有些牙酸,嘲讽道:“别摸了,跟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小子似的,丢人!”
陆九思立即道:“我丢我的人,绝不搭上先生!”
他顺着盘身的边沿摸到平整的背面,指腹忽的触到一块指甲盖大小、凹凸不平的钤印,便翻转式盘,仔细打量了一眼。
“先生!”
王教习捋了捋袖子道:“叫什么叫。”
“你可太好了,先生。”陆九思指着那式盘底上的钤印,笑盈盈地看向对方。
那处钤记不是别的字样,端的就是他的名字。
替弟子挑选法器的师长也有不少,但用心到这种程度的可不多见,真是羡煞众人。
王教习见他一脸感动,嫌弃地摆摆手,道:“费不了多少工夫的事,也值得你这样?”
陆九思不太相信他的说辞:“都说术科的教习不好说话……”
“嘿,那得看是说话的是谁。”王教习顺嘴一吹,“若是我想打造一样法器,只需事先同他们打声招呼就是了。光这一点,只怕学院中还没人比得上你师父我……”
心底却在心疼那抵出去的十坛陈年美酒。
那可都是他走南闯北,刀头舔血才攒下来的身家啊,就为了这么个破烂玩意儿,全都败光了!
术科这群人的心黑,真黑。
王教习一边肉疼不已,一边做出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既然盘都上手了,就试试效果如何罢。”也好叫他瞧个过瘾,稍稍缓解几分心中的痛楚。
“好!”陆九思也正心痒难耐。
“等一等。”
江云涯忽的上前几步,从陆九思手中夺过了式盘。他手中攥着一条素净的方帕,小心用帕子包裹住式盘的两端,细细转着擦拭了一遍,将从王教习衣衫上沾来的尘屑都擦干净了,又取出另一条帕子递给陆九思。
陆九思在他的灼灼目光下,耐着性子把自己的手心都擦干净了,才顺利接回了式盘。
“啧。”王教习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声响。
原来找个道侣还有这等好处。
他在心中又默默将找个道侣的重要性往上提了一点儿,用老丈人看女婿般的目光打量了江云涯好几眼,冲对方招手道:“你过来,我们一同看着。”
江云涯依言走了过去,同王教习并排而立。
陆九思将式盘抱在怀中,紧张地搓了搓手。
江云涯正想出声鼓励两句,被王教习低声制止:“这正是凝神静气的时候,莫出声打扰他。”
江云涯闻言立刻噤声,只将眼珠一转,更专注地看向陆九思。
王教习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提点道:“我从前便有个主张,常和人说起,但没什么人附会,今日我也说与你听他。”
“阵法布成之后,威力甚大,绝不亚于任何术法,但在布阵之时,却极易被干扰、打断。若是一时不慎,布阵之人甚至会受到阵法反噬,身受重伤……”
江云涯原本只是随意听着,待听到“身受重伤”几个字,神情立刻一紧。
“别紧张,我同你继续说。”王教习对他的这种反应也十分满意,继续说道,“所以我主张阵法师不要独自行动,而要同人一起作战。到底同什么人在一起合适,这些年我也想过不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剑修最合适。”
王教习图穷匕见,开口问道:“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个剑修吧?”
江云涯点头道:“是。”
“此次下山历练,定有万般凶险。我看他心浮气躁,指不定要闯出多少祸事,我这个师傅又不能跟着下山,总是不放心。”王教习看了陆九思一眼,压低声音,对江云涯郑重道,“你同他既然是这么个关系,可愿意替他……”
“替他什么?”
江云涯的心里其实还在想着他和陆九思是个什么关系,嘴上却问出了另一句话。
王教习道:“还能是什么?我说的还不够明白么?”
“当然是在他布阵的时候替他护法啊!”
“护他周全,保他平安。”
江云涯不假思索道:“当然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