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什么?
不聊成吗?
眼前站着的要是旁人,陆九思能找出一百种借口推脱,但奚指月只朝他所站立的位子望了一眼,连句多余的话都未说,他就主动将那些漏洞百出的说辞咽了下去。
“聊聊……就聊聊吧。”
奚指月嘴角微抿,初冬冷冽的山风似乎都带上了三分暖意。
他偏头望向江云涯,道:“你与九思私交甚笃,他同我有事相商,你便代他去清点送上山的物什,如何?”
江云涯把眼一横,目光如刀,直看向对方温和的面容。
以奚指月的洞察力,即便看不见他的神情,也能察觉到这份明显的不善,却置而不论。
江云涯生硬地开口道:“我不去。”
奚指月没有诘问,他自个儿先觉得有点不妥。
对方的话好似棉花里藏了一根针,看着没什么,就能搅得他心头不甚痛快。以他和小师叔的关系,这种活计本该当仁不让,他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被支使开去。
尤其是不想被对方支使开去。
就算他要替小师叔做些事儿,那也是他心甘情愿的,对方不过是学院的祭酒,凭什么能代小师叔发话?!
等江云涯把这一圈弯弯绕绕的心思抚平了,理顺了,约莫已过去了几息的工夫。
他正要开口,陆九思道:“你去吧。”
江云涯一愣。
“那么多好东西,别人去清点,我也不放心啊。万一见财起意,偷上几件怎么办?”陆九思朝他笑道,“你就不一样了。”
那双眼中的笑意直直撞到江云涯心底,力堪千钧。
小师叔说他和旁人不同。
旁人都不行,只有他可以。
就好像对方已经开始习惯他,依赖他,最后必将离不开他一样。
“小师叔放心,我定然点清楚,一桩一件都不会少。”江云涯合上手中的折子,万分郑重道。
陆九思心虚得不行,原本想着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以资鼓励,手臂方才抬起,掌心就被对方捧住。紧接着,对方低下了头,脸颊在他掌心轻轻蹭了蹭,比任何家养的小崽子都要乖顺。
“少了几样也不要紧,你看着办就好了。”陆九思道,“要是有喜欢的,尽管自个儿拿去。”
江云涯摇了摇头,嘴角不由微微咧开。
他怎么会贪图对方的财物?连他身上所有,往后将取的东西,他都巴不得能尽数捧到对方面前。
可他不贪这些个,和对方不在意是截然不同的两桩事。
不许旁人拿一样东西,却随他取用,这还不足以证明他在小师叔的心中与众不同吗?
江云涯保证道:“是小师叔的便是小师叔的。”
他依依不舍又满腔斗志地往院落大门走去,陆九思惭愧地多看了那背影几眼。
奚指月微微偏过头,对在旁等了许久的王教习道:“先生,我同九思有事相商,今日他恐怕不能与你一道试盘了。”
王教习满口称是,道明日再试也不迟。
待那些先前在看热闹、聚拢在一处的弟子循序进了各间库房,偌大的院落里一时只剩下寥寥数人。
“现下,可以谈我们的事了。”奚指月道。
这话不见得如何亲密,陆九思却是心头一沉。
想到他马上便要独自面对奚指月,还有那桩货真价实的“大事”,他就忍不住想拔腿就走。
“大人,您先请。”陆家二管家开口道。
陆九思眼前一亮。
他不是独自一人啊,还有个陆家的管家在呢。
对方怎么说也算半个陆家人,自然会向着他说话。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奚指月命人在前院中开出了一间僻静的屋子,设茶焚香,清雅得很,全然没有辱没二管家的身份。
三人先后跨过门槛,陆九思还在端详着立柱上的绘纹,就听二管家道:“大人来信时说的几桩事——”
“什么信?”
“几时的事?”
这些人都背着他做了什么勾当!
最后一句话他没说出口,但心中的震惊和怒意已经溢于言表。
奚指月替两人各斟了一杯茶,平静道:“先坐下喝杯茶,在院子中站了许久,你定然也渴了。”
又对二管家道:“请。”
二管家毕恭毕敬道:“大人不必这么客气,小的只是陆家的下人——”
你可是陆家的半个主子啊。
陆九思脑海中自动补完了这句话。他大跨步上前,挪开桌边圆凳,转身坐了下去,动作之大,将桌上杯盏撞得当啷响。
二管家立刻道:“大人万万不要觉着我家少爷行事莽撞,他平日可不是这样的。”一双精明的眼睛盯着奚指月,生怕对方说出一个“不”字。
陆九思道:“我平日也这样。”
“诶,少爷!”二管家急道,“你怎的——”
他目光一转,语气稍缓,解释道:“我们山下有句话叫‘近乡情怯’,以大人的博学广识,想必是听过的。少爷现下约莫就是这样罢!”
陆九思斜了他一眼。
陆家不是看着阔得很吗?连他一个膏粱子弟都养不起了?就这样急着把往外推吗?
心中这般想着,陆九思不由问出了口:“你们就这么急着把我——”
他那气壮山河的气概忽然消散了。
“把我”之后跟着的那幢事,有若千斤重锁,悄无声息地就落了下来,将他压得不能翻身。
“我知道。”奚指月扶住了那些个摇摇欲坠的茶杯,将它们都分放好了,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的。”
二管家以为这事要糟,面色微变,便打算呼天抢地,指心发誓,替陆九思再挽救一遭。
奚指月平声道:“我知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也知他平日是什么模样。”
二管家闭上了嘴,把预先备好的一套说辞都放下了。
以他阅尽千帆的经历看,这语气怎么听都没有半分嫌弃啊?
奚指月一手握着杯身,将一杯清茶推与陆九思。
陆九思仰头就喝了个干净。
“许是我在山上待得太久,不明白旁人的心思。你为何气闷,我想了半盏茶的工夫,也没想出个究竟。”奚指月眉尖微蹙,“是我同陆家商量这彩礼的事,没经你应允,做得不妥吗?”
陆九思看到那礼单上的花生红枣,便猜到了这都是些什么事。
但真从奚指月口中听到“彩礼”两个字,眼前还是一阵发黑。
“少爷,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二管家见他以手扶额,很是揉了几下眉头,紧张地问。
奚指月面上愧色更重,径自站起了身,沉声道:“那便是我做错了。我不知这三聘六礼之事该是如何,只请教了几位先生。依着他们的话,礼数是我先同陆家去一封信,书明……”
“礼数没错,礼数没错!”二管家慌忙解释道,“大人修书一封,寄到陆家,样样都是照着规矩来的!”
陆九思又喝了杯茶水,冷静少许,把杯底朝桌上一压。
奚指月同管家都静静看向了他。
陆九思心中为一事纠结了许久,润了润嗓子,才问:“为什么是彩礼?”
世间男女婚嫁,按着规矩便是在行礼之前,由男方下聘,送上彩礼。女方亦会携上相应分量的嫁妆,在成婚之日送回。
双方有往有来,倒也没有什么亏欠。
但为什么陆家出的是彩礼?
难道奚指月要当着天下人的面嫁进陆家吗?
笑话!
“这其中的缘由,且由小的慢慢同少爷道来。”
二管家起了个说书似的的头儿,被奚指月摆手制止。
奚指月站起后便未再坐下,此时微微低头,神情平和地对着陆九思,只有耳畔的丁点儿红意显露出他此刻的心情未必如面上那么没有波澜。
“是我的主意。”奚指月道,“我怕委屈你。”
.
江云涯心中记挂着陆九思的“嘱托”,一出院落,便去寻那陆家的车队。
车队有三十辆马车,另有七十匹骏马,一行浩浩荡荡,沿着小道上山,一眼便能瞧见。
他看着那些重新上了漆,瞧着十分喜庆的车驾,心中莫名烦闷。
“跟我走。”他心情低落,也不愿同人多说话,见到车队当先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便直接开口道。
那陆家的下人在江陵道上也是横行霸道惯了的,冷不丁冒出个人来,语气不善地要他同对方走,这如何使得?当即冷冰冰回道:“你是何人?我等为何要和你走?”
“莫误会,这是陆九思的同门,来代你家少爷核对礼单的。”几名教习得了奚指月的吩咐,跟着江云涯赶到。
他们年纪不轻,又气度非凡,陆家的下人多会识人,连声致歉。
那几名教习对江云涯道:“祭酒大人吩咐我们随你一道过来,看看有何处能帮上忙。这么多东西,真要点起来可不是桩容易的事。”
江云涯默默握拳,打散那刚在指尖凝聚而成的一道剑气。
他宁愿这些人没赶到,这样自己便能理直气壮地出手。小师叔不会为了个下人就责罚他,他也可以……
他可以怎的?
江云涯使劲揉了揉指尖,直到指腹泛红,才堪堪压下胸中带着锐意的情绪。
“将东西运到折桂苑。”
一名教习道:“听祭酒大人的意思,这里头有几辆马车应当停在莫愁林。”
莫愁林后是教习们的住所,奚指月的竹舍也在那处。
江云涯扫了对方一眼,冷声道:“我小师叔的东西,为什么要送到他那里?”
他迈开步子,走到当前的一辆马车旁,一手掀下车夫,自己翻身上马,扬声驱策道:“都去折桂苑!”
“唉,这不能啊……”那几名教习都主修礼法,修为不如何蛮横,也拦他不下。但凡要开口阻拦,便被一道剑气挡住去路,老眼昏花的还不慎被剑气割破了长衫,露出中衣,连胡子都要气掉。
江云涯带着一队马车,沉默地驶到折桂苑,翻身下马,展开手中折子,道:“车停在外面。我念一样,你们搬进去一样。”
陆家一众仆从见了他出手不凡,噤若寒蝉,纷纷点头。
“一箱紫金丹。”
“一箱六合散。”
“三箱金饼并金锭。”
江云涯就好似个木偶人儿,嘴唇一开一合,却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目光却极尖锐,仆从们偶有疏忽,或错或漏,他立时就能出声制止。尾随而来的几名教习见他面色虽差,也将事儿办得十分稳妥,便由他去了。
一个又一个沉重丰实的木箱被陆家仆从抬进折桂苑,不少在苑中休息的弟子被这番动静惊扰,都从窗子里探出头来。
他们的议论纷纷江云涯也听不到,只以指代笔,凡是抬进去一样物什,他便在折子上轻轻一划,以示了清。
丹药法器和衣衫食材很快都搬进了苑中,剩下的便是附于礼单末的杂物。
仆从们空着手从折桂苑中走出,等着江云涯报出下一箱,便要去抬,等了半晌却没听到任何声响。
江云涯站在折桂苑门口,手中依旧捧着那份折子,面色冷峻,好似随时都能从脸上抖落几块碎冰。
仆从们从见到他第一面起,就没见着他有个好脸色,也没在意。一名主事的伙计见他不报礼单了,上前问道:“阁下,为何不报了?大家伙都等着抬下一箱呢。”
江云涯低着头,像是在认真审视着手中的礼单,又像是什么也没看。
伙计忧心道:“您怎么了?您没事吧?”
江云涯漠然将折子合拢,朝他一递。
“您累了就歇着吧,剩下的事儿小的来做便好。”伙计见过他的出手,心中又敬又畏,言辞极为恭谨。
江云涯没应声,抬腿朝外走去。
伙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打开折子,准备继续看完剩下的活儿。他手上没用多大的劲,那折子便在展开的一瞬化作飞灰,洋洋洒洒落向地面。
“不、不是我干的!”伙计瞠目结舌。
没有人会疑心是他损毁了礼单。
因着将那折子绞成碎末,扬于空中的那道剑气去势未歇,上冲云霄,下贯酒泉,将折桂苑的横匾同阶下的石板同时斩为了两截!
轰然巨响。
江云涯在那地震山摇的晃动之中,身形极稳,心中却茫然一片。
他想不明白,只清楚一桩事。
他看着那份礼单,终于想起了一桩事。
他瞧见那些花生红枣百合莲子,之所以心觉怪异,又似是在何处见过,是有缘故的。
因为小师叔喜欢,他也看了不少世间的话本。话本总爱以才子佳人偶遇起头,千里姻缘一线牵,两人终成良配作尾。
既要成为良配,少不得要结亲。
那份礼单上他觉得不应当列出的东西,尽是下聘用的。
他的小师叔要同人结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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