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没点灯。
借着月色清辉,陆九思依稀看清了桌案的轮廓,轻手轻脚上前,放下瓷瓶便想离开。
“怎么?一刻也不想与本尊多处?”
妖族中多有能夜间视物的,澹台千里在这间没有点灯的上房中如鱼得水,自然走得比陆九思顺当。陆九思还没摸黑走到门边,他已经抢先一步挡在门前,将开了一条缝的房门合上。
要是陆九思再朝前走几步,就会直撞进他的怀中。
陆九思及时停下了步子。
澹台千里似是遗憾般轻叹了一声。
陆九思没有被他的种种作态迷惑,边退边道:“我与阁下,似乎也没有多深的交情吧?”
澹台千里笑道:“怎的没有?本尊不曾助你过了升舍考?不曾为你打压那姓钟的?你为地轴所伤,经脉残损,难道不是本尊用了……秘法,才将你的经脉修补完好?”
“便是不提这些,你答应了每旬与本尊取一次血。今日还没取血,你就想走,这又是什么说法?”
陆九思已退到了桌边,握住放在桌上的瓷瓶,如同举着盏明灯照亮暗夜一般,安心道:“阁下却是误会我了,这不是给你送血来了吗?”
澹台千里看着被他举在身前的瓷瓶,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倒是主意多。”
这确实是陆九思刚想到的主意。
要是妖王没跟着下山,他是个重承诺又怕麻烦的人,为了避免对方秋后算账,多半还是会履行每旬取血的约定。那就只能自己取了血,装在瓷瓶中,托人或者用些术法给对方寄回山上。
现下对方虽然跟着来了,他也可以这般操作啊。
自己取好血,装在瓷瓶里送来,既可以自己控制取血的地方、血量,又可以不必在妖王这儿耽搁时辰,岂非一举两得?
澹台千里上前几步,从他手中接过瓷瓶。
陆九思道:“阁下慢用,我先走了。”
“稍等。”
“好。”
陆九思嘴上说好,脚下不停,眼见已经够到了紧闭的房门,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叹:“你急着回去,是想同你那小师侄继续胡闹吗?”
陆九思停下脚步,生硬地回头道:“阁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澹台千里一手握着那枚瓷瓶,却不打开,随意置于手中把玩。仿佛那并不是他心心念念要讨还的陆家血脉,只是一时兴起才多看几眼的小玩意儿。
“先前本尊在你房门外候着的时候,你当真在梳洗?”
“是啊,不是说了这楼中地龙太旺,闷得人头晕吗?”
“你梳洗时,你那师侄在做什么?”
“他就……打扫打扫屋子。”
“那他倒是勤快,连床上的被褥也替你换了一床。”澹台千里笑道,“你怕是忘了,出门去凤鸣苑之前,众人在你房中商议了许久,本尊也在。本尊记得清清楚楚,那时你床榻上的被褥,可不是现在这一床。”
进别人屋子的时候就不能讲究个“非礼勿视”吗?
他与崔师弟在折桂苑中同住日久,对方可是连他房中的被褥是什么花色都分不清啊。两人趁着休沐日一同晾晒棉被时,险些还收错了呢!
当然这些话和妖王说是没用的。陆九思心思急转,道:“阁下也知道凤鸣苑是什么地方,去了一趟,回来衣裳都沾了脂粉味。在床上小憩一会儿,这味道也染到了被褥上,还是换了为好。”
不对,这说不通!
他没道理换了被褥,却没换身上的衣裳。
果然,澹台千里在他话音方落时就抓到了这点错漏,轻笑道:“那你又不嫌衣裳上有脂粉味,还穿着先前那一身了。”
“这……这身衣裳还挺好看的。”
陆九思低头看了眼鞋尖,又挽起宽袖端详了一会儿,笃定道:“我一时舍不得换。”
澹台千里笑道:“看出来了,喜欢到连扣子都系错了。”
陆九思不明其意,对方将瓷瓶收于袖袋之中,缓步走到他身侧,一手按住了他的肩头。
铺了地龙的客栈很热,他一回到房中就脱下了大氅,现在身上穿着的是件不薄不厚的长衫。靠近领口处有几枚盘扣,系扣起来十分麻烦,但他记得晨起时江云涯都替他系好了……后来他们大被同眠的时候,又解开了?他自己系回去的时候,真的系错了??
那时澹台千里来敲门,他匆匆忙忙整理好衣裳,系没系好,这事真说不准。
他正要低头确证一番,那排盘扣已经被人渐次解开。
澹台千里指尖轻挑,便勾起扣绳,将对应的圆结从扣眼中穿了过去,动作不比江云涯慢上多少。但他不像江云涯那般任劳任怨,不过系了一颗,便微嘲道:“这盘扣是江陵道的花式,你难道不知要从最下边系起,才不容易扣错?”
他这指责颇有道理,但陆九思也不是头一回听人这么发难了,顺口便应声道:“我平日也用不着自己系扣啊。”
澹台千里笑道:“所以难得系一次,便系错了。”
陆九思看着几枚散开的扣子,决意死不认账。就算他真的慌忙间系错了扣眼,反正这排扣子都已经被妖王解开了,他死活不承认,对方还能有什么说头?
“阁下所言都是凭空臆测,和当初在山上说我勾引了阁下的弟子有什么区别?”
“阁下万莫再提这等事,污人清白了!”
澹台千里道:“我污人清白?是你那师侄没有抱着被褥、枕头到你房中,口口声声说要自荐枕席?还是他没有开口闭口说要与你成亲,嫁与你为妻?”
陆九思:“……”
这人分明是用了摄音术,还提什么被褥不是同一床、系错了衣裳上的盘扣,直说听见了江云涯对他说的那些话不就好了!
澹台千里道:“怎么?你做出这等孟浪之事,反倒要怪本尊污你清白?世间哪有这种道理?看来本尊得修书一封,向祭酒好好讨教讨教。”
“不成!”
要说先前陆九思像是只不小心爬上了灶台的蚂蚁,那灶台还是冷冰冰的,一点儿也不着急,这时听得“祭酒”二字,便像是有人往灶台里添了十足的柴火,一把全都点燃了,登时周遭都冒出无数热气,将他蒸得团团转。
妖王知道了他与祭酒的事吗?
是了,他在拒绝江云涯的时候说得明明白白:他已经同祭酒成亲了,不能再同旁人相好。
妖王用摄音术偷听他们的谈话,没道理单单漏了这一句。也就是说,这人知道祭酒和他的事,眼下这么说,就是明晃晃的在拿祭酒威胁他!
“为什么不成?你不是与祭酒成亲了么?本尊与祭酒交浅情深,不愿见他吃了个闷亏,还被蒙在鼓中,自然要将这事告知于他。”
他越是这么说,陆九思越是冷静下来。
要是对方只想将这事告诉奚指月,大可不必告知于他。以他们两人的修为,千里传音想来不是难事,早在他用摄音术听见一墙之隔的响动时,就可以传讯给奚指月了。
要是他真的与奚指月“情深”,也可以在听见江云涯说出自荐枕席之时就破门而入,阻止他们两人犯下大错。
但是澹台千里没有这么做,可见他说的话也不尽不实。
陆九思想通这一点,抬起头平静地看向对方:“我行得端,坐得正,事无不可对人言。我确实没做出对不起祭酒的事,连那样的心思都不曾有,阁下若是不信,大可修书一封寄回山中。我想,他总还是会信我的。”
“行得端,坐得正?”
澹台千里一双金眸微转,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中找到一丝欺瞒掩饰的痕迹。
陆九思梗着脖颈,任他打量。
反正他与江云涯当真没做什么,不过是盖着同一床薄被,吹了支小曲。放在尘世间或许会被斥为“不守妇道”,但以奚指月的胸襟,只要说清楚了是个误会,对方定然不会介怀。
澹台千里道:“你没有那样的心思,你那师侄也没有吗?”
陆九思皱眉道:“他还小,不懂事,哪里知道什么叫男女之情,只是敬重……”
“他不懂男女之情,却挑了支《越人歌》吹与你听,有些意思。”
陆九思话本看得虽多,听的淫词浪曲也不少,那些正经古曲却是没听过多少。江云涯吹曲儿的技艺也着实一般,将那支小曲吹得断断续续,他只觉得曲调清雅,若是顺畅地吹完应当挺好听的,但不知道那竟是《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吹出这样的曲子,你还要说你那师侄不懂事,对你不过是敬重之情吗?”
澹台千里挑起眉头,等着他的答复。
陆九思理直气壮道:“对。”
澹台千里愣了一瞬,低声笑道:“你可真是……”
陆九思不管他后边想接什么话,快刀斩乱麻道:“阁下也不必多说了。我问心无愧。”说完便绕过对方,脚下生风般离开这间昏暗的上房。
他说的斩钉截铁,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丝不安。
江云涯确实不明白许多世间的事,以为双修都是一人要将另一人榨干,成亲便是两人除了彼此之外再没有旁人……对方对他或许真的没有男女之情,但那么想同他在一起,只想同他在一起,是不对的。
大千世界,无数美景,对方眼中怎么能只有他一个呢?
陆九思紧皱眉头,边朝自己房中走去,边在想着怎么劝江云涯睁眼看看这尘世。
在长廊遇到了同样眉头紧皱的崔折剑。
“陆师兄……”对方神思不属地同他打了一声招呼,在转身走进自己卧房前,又折身多问了一句,“不小心撞伤了人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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