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思没想到伙计能这么快打听到消息,一打听还打听到了个那么惊人的。
修行之人追求大道飞升,对子嗣不甚看重,不拘男女都可结为道侣。凡夫俗子则不同,多半都盼着儿孙绕膝、四世同堂,将后嗣看得很重。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一时兴起,捧几个戏子,玩几个小倌,这都不算大事,至多在坊间传出个风流薄幸的名声。但要是真的被猪油蒙了心,一心想着与男子成亲,轻则请出家规,重则逐出家门。
也不知那城南冯家的大少爷哪来的本事,真有胆量与一个唱曲儿的男子成婚。
王串儿花了半贯铜钱请包打听吃喝,自然将前因后果都问了个清楚。见陆九思兴致颇高,他便挑了紧要的说:“冯家少爷原本就是个爱听曲儿的,白日没事,都要去歌馆茶楼坐坐。哪家来了新人,唱的曲儿好听,他便往哪处去,没个定数。”
“两个月前,城北听雨轩来了个新人,说是逃难来的,面容丑陋,平日都戴着顶罩帽遮脸。偏生冯家少爷觉得他唱的曲儿好听,听过一回后连别处也不去了,每日每日不辞辛劳往城北跑。后来不知怎的,更和家中断了关系,放出话来要同那唱曲儿的成亲。”
陆九思奇道:“他家里人不管管?”
王串儿道:“公子有所不知。冯家做的是铁器生意,往西边的商路都被这位大公子捏在手里。说句不中听的,冯家上上下下的吃穿用度,还得看这位大公子的脸色。他要同家中断了关系,慌的反倒是冯家上百口人呢。”
“再有,听闻成亲之后,这位也就不管冯家的事了,要带那唱曲儿的去看江南风光……”
“等等。”陆九思打断他道,“你说成亲之后他们便要走了?”
王串儿点头道:“是。”
陆九思一拍桌板,站起身来:“他们不是在今日成亲?那岂不是说,他们今日就要离开定州城了?”
那冯家大少爷想娶的人,怎么看怎么像是他们昨晚在凤鸣苑碰上的魔修。一样的在两个月前出现,同男子相好,还是个会唱曲儿的……平日总戴着罩帽也很好解释,名叫云卿的魔修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白日在茶楼唱曲儿,要是不遮着脸,万一遇上恩客,岂不要糟?
他赶着在今日成亲,又想离开定州城,说不准就是望风而逃。
必须去城南走一趟!
“你去招两辆马车来,要快!”
陆九思随手递给王串儿两张银票,让他另找两名熟悉城中街巷的车夫。
一众弟子极有默契地收拾行囊,准备与他一道出发。
“陆师兄,今日我还得去趟医馆……”崔折剑面有难色。
陆九思知道他是个实在人,说好要送那被撞伤的姑娘家去医馆便不会背诺,颔首道:“无妨,你留下。”
除去要留下看着秦老三的几名弟子和另有要事的崔折剑,一行人都奔向城南。
城南建有大片富贵人家的院落,清一色粉墙黛瓦。
冯家是定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如若办的是一桩正经喜事,上门观礼的人怕是要把别院的门槛踏破。就算冯家大少爷离经叛道,今日要在这儿与一名男子成亲,同冯家有生意往来的掌柜、行商还是不得不抽出工夫,备好贺礼上门道喜。
别院门前车水马龙,拥塞不堪。
笑容可掬的管家站在门侧,一边收取贺礼,一边登记名录。
进门的客人都备了贺礼,有些备好的贺礼还颇贵重,须得由几名乃至十几名仆从合力才能抬进院中。
“陆师兄,这可如何是好?”一名弟子见此情景,面露忧色。他们匆忙赶来,自然没有备礼。
“不慌。”
陆九思朝附近张望一阵,见一辆马车周围的随从颇多,便招人拦下其中一名,屈指一弹,便将一张百两的银票放进了对方袖中。
那仆人面色微变,听他附耳吩咐了几句,点头应下,当即折回马车。
不多时,仆人去而复返,陆九思手中已经多了三样贺礼:一枚雕工精湛的铜镜,一把桃木梳,一把戒尺,样样都系着红绸,看着十分喜庆。
“这、这是……?”
“是旁人备好的贺礼。”陆九思随手将那三样贺礼递给了身旁的江云涯,“我给了那下人一百两银子,遣他借了几样过来。”
他又从怀中取出厚厚一沓银票,用红纸包好,折下路旁树上的一枝柏叶,插进封口。
这下礼金也有了。
他一振衣袖,带着众人大大方方地走向别院正门。
跟在陆九思身后进了别院的弟子纷纷叹气。
“还是陆师兄想得周到。”
“要是陆师兄不在,恐怕就得硬闯了!”
“硬闯也没甚么不好的,这院子里还有人能拦下我们不成?”
“嘘,轻声。”陆九思提醒道,“虽说今日成亲的十有八.九就是那魔修,但也有一二分可能不是。我们须得小心行事,若是认错了人,坏了人家的大好日子,实是不妥。”
“既然混了进来,便先坐下观察一阵,等到能确定那人是魔修,再动手不迟。”
众弟子连连点头。
他谎报了个行商的身份,算不得有头有脸的人物,被分到最末几张坐席。同行的弟子扮作仆从,更是连张座椅也没有,只能站在他身后,当个树桩。
酒宴还没开席,新郎官与新娘子尚不在前院。
同座的都是些没有声名的小商人,彼此熟识,趁着还没行礼已攀谈起来。
时不时有冯家的小厮端着酒水、菜肴,吆喝着从他们身旁路过,又有相识的行商互相招呼,勾肩搭背,伙夫、喜婆、丫鬟之流更是穿插其中,奔走忙碌……前院之中人声鼎沸,简直称得上兵荒马乱。
一众弟子年纪都轻,多半没参加过这样的喜事,此时新娘子没来,无事可做,忍不住四处张望。见小厮脚下一滑,摔破了手中菜盘,便惊低呼一声,见喜婆手中端着染成红色的花生,又啧啧称奇。
江云涯像众人一般观摩了一阵子,俯身凑到陆九思身旁,道:“小师叔,成亲便是这般闹哄哄的么?”
陆九思道:“可不是,你看见的还是前院,后院里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呢。”
“就说这新郎官要穿的喜服,内三层外三层,光是穿脱便要花上半炷香的工夫,要是套错了,还得一件件脱下重来。再说那新娘子要戴的凤冠更是重得……”
陆九思话音一顿,想到今日要成婚的是两名男子,也不知那新娘子会穿什么样式的喜服,凤冠霞帔还要不要了?
江云涯闻言点了点头,疑惑道:“既然这么麻烦,为什么还要成亲?”
“这……”
“嗤——”他们说话时没压低声音,叫同座的行商听见了。那名性情疏阔、好客健谈的行商喷出一口酒水,爽朗笑道,“小兄弟,你这位小管家倒有些意思。”
行商也将江云涯认作了一名年轻管家,见他主仆二人附耳交谈,只当他们交情深厚,不以为意。倒是江云涯说的话,让他不禁莞尔。
“若不成亲,如何有后?”
“有后?”江云涯蹙起眉头,看向陆九思。
对方同他说过要与祭酒成亲。要是成亲是为了有后,难道日后会有一个长得像小师叔的孩童?
江云涯想着那副场景,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他与小师叔之间,多出一个祭酒,就已经够让人烦心的了,要是再多一个会哭会闹的小孩儿……他不由想到了待在山上那名小道童,时常会借着玩耍为名拉着陆九思的手,窝在陆九思怀里,着实可恶。
这样的人绝不能再多一个。
陆九思被他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岔开话头对那行商道:“兄台这话说得不妥。今日成婚这二位,难不成还能生出个胖娃娃?”
行商一愣,随即大笑道:“此言在理,在理!”
被人驳斥,他也不着恼,仰头喝下一杯喜酒,道:“光凭这点,我便佩服冯家少爷是个人物。”
陆九思见他健谈,便想着同他打听打听新娘子的身份。
这行商还真的略知一二,说这新娘是逃难进的定州城,途中遭了山贼,被划花了脸,平日才总戴着顶罩帽,不愿见人。
陆九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名叫云卿的那名魔修他们也见过,虽说只打了个照面,但对方破相没破相,这还是记得极清楚的。对方脸上非但没有伤痕,反而光滑如玉,妖媚得很。
难不成,他们找错人了?
他伸手探入袖中,取出枚传音符,面上带笑听着行商说话,心中已将想说的话传给一众同窗。
【莫急,等新娘来了,看看再说!】
“新郎官、新娘子来了!”
席间喧闹声更响,许多原本坐着的客人都站起身来,朝连同前后院落的长廊张望。
陆九思也跟着站了起来。奈何院中人头涌动,他生得又没有妖王那般高大,一时间除了众人的后脑勺,什么也瞧不见。
江云涯目光一亮,道:“我抱小师叔。”
陆九思摆了摆手,按住脚边的圆凳,长腿一迈便跨了上去,在凳上稳稳定住身形。
如此一来,他比常人少说也高出了三四个头,将院中景象一览无余。
“唉,你这人……快下来!”
“你走路不长眼么?酒洒在你家大爷身上,这衣裳你赔?”
“对不住,当真对不住。小的见那人胡闹……”
陆九思站在圆凳上,这事十分失礼,一名冯家仆人见了本想过来呵斥,但半路撞上一名客人,两人缠闹起来。院中要是有其他仆从,按说也该过来劝阻,但这时前院闹作一团,根本没人顾得上他这个看热闹的。
穿着大红喜袍的新郎官与新娘子被堵在了长廊上。
一群人气势十足,从别院的正门闯了进来,冯家管家陪在一旁小声劝阻着,可惜全无成效。
十余名家丁当前开路,三四名光看明显便知极不好惹的婆子紧随其后,又有五六名貌美女婢伺候两旁,最末走出一名衣着华贵、面貌雍容的妇人。
妇人戴着镶金嵌玉的甲套,伸手一指,叫人满目都是珠光宝气,晃得看不清她的面貌。那威严的声音倒是听得一清二楚:“把那狐媚子给我揪出来!”
陆九思站在圆凳上,居高临下,将这一出闹剧看得清清楚楚。
他小心地转过身,看了众弟子一眼。
得,他们不是今日唯一来找这新娘子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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