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子弟[穿书]

作者:壑舟须臾

浮阎岛孤悬海外,与蓟北道之间相隔一片墨黑色的海域。

这片海域经年起风浪,即便是乘上龙骨坚硬的海船,带有经验丰富的舵手,趁着顺风顺水的时节出海,也极难穿过。看似浓墨般的海水之下,不知埋葬了多少白骨,因此才被称为幽冥海。

修士的体魄远比凡人强壮,又有千般凡人眼中的神仙手段,但除非迈入陆地神仙境,一念便可渡过万里重洋,否则也未必能安然无恙地抵达这座孤岛。

正因如此,无数名门大宗皆知岛上聚集了劣迹斑斑、满手沾血的魔修,也从未兴师动众,渡海围剿。

这座孤岛就像是被上天随手抛掷在人世间恶一个弃婴,无人看顾,无人援手。世俗伦常根本无法抵达这片法外之地,不能为人世所容的血腥、暴力、罪恶,都在此间找到了藏污纳垢之所,还将永世存续下去。

没有人想过有朝一日,浮阎岛会沉没。

就像没有人想过,也许有一天无想山会被夷为平地。

连澹台千里这样活了上千年的人物都怔愣了片刻,微露怀疑与困顿的神色,遑论其余弟子。“假的吧”、“骗谁呢”、“你再胡说八道,我们可要动刑了”,诸如此类的话不绝于口,众人都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

陆九思也愣住了。

这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他知道江云涯是如何被掳到浮阎岛的,知道对方在岛上遭了多少罪,剑法大成后如何血洗仇敌的洞府……但他不知道在江云涯离开浮阎岛后,那座孤岛竟然沉了。

他皱眉看向说出这话的魔修,道:“你有什么证据?”

云卿道:“要什么证据?正如你所说的,若非岛要沉了,好端端的为何我等都要离开?待在岛上不好么?”

陆九思道:“兴许你们另有密谋,只是拿这话诓我。”

云卿勾起嘴角,笑起时媚眼如丝:“诓你有甚么好处?不说别的,便说我修习的这门功法,在岛上时自养着许多药渣,随时都可取用。跑到定州城来,还得再找人重新修过,不麻烦么?”

陆九思听他这话,有些信了,却仍谨慎道:“总不可能听信你一面之词。”

“不听便不听,又有甚么要紧的?又不是我要除魔卫道。”云卿道,“再多的消息我也不知,你们大可去问其他人,他们定是一样的说辞。”

他说的越是随意,语气越是轻快,众人心头越是沉重。

他们此前都以为魔修渡海是为了密谋要事。浮阎岛上并无一统全岛的宗门,魔修之间更争斗不断,即便有所图谋,渡海而来的至多只是其中一部分人。但那座孤岛要是当真沉了……一整座浮阎岛的魔修为了不溺死海中,都会倾巢而出!

不只是一到九品境界的魔修,就连那些隐世多年、一心修道飞升的魔修大能,怕是也会离开那座将要沉没的孤岛。

一旦他们尽数上岸,该掀起多少腥风血浪!

光是想着那副人间地狱的惨象,许多弟子的头皮便阵阵发麻。

陆九思看向澹台千里,道:“阁下,帮个忙。”

澹台千里与他若有心灵感应,明白了他要求帮的是什么忙,上前数步,长臂一展便将云卿的双手钳于身后,以绳索缚住,又连封他身上五处关窍,使他无法调动体内真气,才将人重重一推,收手离开。

陆九思道:“我们也出去说话。”

不管他们要商量什么事,都不便当着魔修的面。对方看着不愿交代更多的事,也没必要在这间柴房里继续待下去。

陆九思朝众人比了个出去再说的手势,又关上柴房的门,落了锁。

一走出门槛,便有弟子急声问:“陆师兄,他说的是真话吗?”

陆九思能理解他们的焦急之情。他自个儿心中也有些烦闷,不由收起平日里嬉笑的神情,严肃道:“我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浮阎岛孤悬海外少说也有数百年。历年以来,不知多少以正道自居的修士想要踏平这方土地,都没能撼动它一分一毫。怎么能说沉就沉了?

“本尊看他说话时的神色,倒像是真的。”澹台千里道。

陆九思也是同样的感觉。云卿根本没有理由欺骗他们,这么大的事,迟早是瞒不住的。只要他们能找到另一名魔修,将两人说的话互相印证,谎言顷刻就会被揭穿。

陆九思沉声道:“既然这样,我们便如他所言,先给季师兄去一封信,问问海港的状况。若是那边也找到魔修的行踪,便能印证这话是真是假。”

“若是假的,那便无妨。我们再另想法子,问问这群魔修渡海过来到底有什么目的。若是真的……”

“若是真的,我们只是学院弟子,这等关系天下苍生的大事,也不该由我们定夺。我们将消息传回学院,各大宗门的宗主、长老,学院的诸位教习、先生,他们应当会有所决断。”

“你们看这样如何?”

众弟子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这段时日听多了陆九思拿主意,纷纷点头。还有心急的当即便要回房去取笔墨纸砚,给身在定州港的同窗写信。

众人走得颇急,陆九思有意落后一步,遥遥落在他们身后。

同样走在最后的还有江云涯。

从云卿说出浮阎岛沉了的那一刻起,不管众人如何议论,他都没插过一句话。陆九思说出自己的看法时,他也极少见的没有将目光落在陆九思身上,而是微微垂着眼帘,似是想着与此间无关的事。

众弟子都在忧心天下苍生,陆九思在那一瞬,却有些担心这位魔主。

在其余弟子听来,浮阎岛沉了都是一件麻烦事,因着那意味着无家可归的魔修将会纷纷渡海,为祸众生。沉岛这件事本身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甚至在忧虑之外,有些欣喜。那等连神龛里都浸满鲜血的地狱,沉了便沉了,永远埋葬海底,不见天日,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对江云涯而言是不同的。

他在那座孤岛上待了十多年,虽说遭了不少罪,但在遇见那位小师叔,被对方亲自抱回洞府后,多的也是安宁快活的时候。

他们也曾一起听过潮起潮落,在落潮后的沙岸上徐徐而行,曾经依偎着坐在海边的断崖之上,看着红日在天际缓缓落下。所有人眼中的地狱,是他真真正正生活过的地方,有着无数与他的过往难以割裂的回忆。

浮阎岛沉了,这些往事都将再也无从追寻。

世上或许还有千万个孤岛,却没有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那一个。

“你没事吧?”为了在这种时刻多安慰江云涯,陆九思忘了今早起来时立下的誓言,轻轻握住了对方的手掌,附在耳畔问道。

江云涯摇了摇头。

他的发丝拂过陆九思的面颊,陆九思觉着有些许发痒,不由想往后仰一仰身。察觉到他的动作,江云涯立刻握紧两人的手掌,小声道:“有些难过。”

难过也是正常的,要是不难过才不对劲呢。

陆九思想起当初他听闻魔修渡海便独自跑到学院山门上吹冷风时的萧瑟身影,心中一软。见其余弟子都走远了,想来也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他又摸了摸对方的脑袋,安慰道:“要是心中难过,有话想说和人说说,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江云涯深深地望着他,眨眼问道:“什么时候都可以吗?”

陆九思道:“当然……不可以。我也有事要做,夜深了也要歇息。白日无事的时候,你随时都可以来,不过要先敲门。”

他险些又重蹈覆辙,祸从口出了。要是江云涯拿了鸡毛当令箭,深更半夜来找他谈心,那可如何是好?

江云涯垂下眼帘,乖巧道:“我知道了。不会在小师叔不方便的时候来打扰小师叔。”

他这么说,陆九思反倒羞愧起来,关切道:“现在有想说的话么?还是我们出去吃一顿?进城两日都只在客栈中吃喝,还真的没尝过其他馆子的味道。你若想吃,我们这就去。吃上一顿,许多烦心事便能忘了……”

江云涯攥紧他的手掌,似是舍不得松开。

听他口若悬河,望向他的目光也无比专注,不愿错过他每一次眨眼时眼睫的轻微颤动。

江云涯嘴角微弯,朝他轻轻笑了一笑:“改日再去吧。”

陆九思没想到会被拒绝,不由一愣。即便他随口胡说的话,对方都能理所当然地点头称是。在这种小事上,对方更没有说过不同意的时候。

“那……就改日再去?”

江云涯道:“小师叔……我想再同那魔修说说话。”

“嗯?”

江云涯抿起双唇,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掌上,声音听着有些低沉微哑,叫人不由自主替他感到失落与难过。

“我还想再问问岛上的事,想知道哪些地方已经沉了,哪些东西已经不在了。”

“你们都不问,也不感兴趣。但我想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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