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门上还落着锁,但对于江云涯而言形同虚设。他的指尖还没触到铜锁,剑气已将锁芯斩为两截,衣袖拂过,锁便开了。
“要不要我陪你进去?”陆九思不放心道。
江云涯低头看着落在地上的锁簧,轻声道:“不必了,小师叔对那些事不会感兴趣的。”
“那我在外面替你放风。”
“嗯。”
江云涯走进屋中,反手将门合上。他不知道屋外会不会有人偷听,但接下去要说的话,他并不想让屋外的人听到。跟在陆九思身边那么久,耳闻目染之下他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阵法。没费太大周折,他以剑气作篱,布下一座隔音阵。
阵法方成,便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我记得你。”
江云涯转过身,见那魔修斜倚在墙角,双手被缚,不得不半侧过身子同他说话。
对方形容狼狈,语气却仍是轻松的:“你昨晚也在凤鸣苑,与那人一道偷看我,是不是?怎么,趁着旁人都走了,你又回来,是想与我试试双修欢喜禅不成?”
“可惜我现在双手被绑着,”他觑着江云涯的神情,未见急色,便又笑道,“被绑着也无妨。你若愿意,我这样子也能做许多事。”
江云涯沉默走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魔修将他的沉默当作默许,半跪着支起身子,想要以口齿解开他的衣衫。
“我有话问你。”江云涯道。
“有什么话非得现在问?我只有一张嘴,一时间可做不了两件事。”魔修抬眼看他,促狭笑道。
江云涯推开他的身子,沉声道:“那便只做一件。”
魔修被他猛地一推,肩头撞上坚实的泥墙,痛得直蹙起眉尖。他这幅模样应当能引得许多恩客痴迷若狂,但江云涯偏生是个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连眼睛也未曾多眨一下。
“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不是问的花名。在岛上,你叫什么名字?”
“也叫云卿。”魔修咬牙道,“蔺云卿。”
江云涯沉思半晌,记忆中着实没有此人,面无表情道:“你离开前,岛上哪些地方已经沉了?”
蔺云卿道:“岛上似是向西斜了,先沉的是西边。东边有些地方听闻也不太妙,地势低些的洞府淹了好几处……”
江云涯听他说着,神情愈发冰冷,沉默半晌,终究还是将想问的话问出口:“落霞山沉了吗?”
蔺云卿吃惊道:“那处怎的会沉?”
“那是魔主的洞府,不知布有多少禁制,寻常人根本不能靠近半步。便是整座岛都快沉了,以魔主的修为,定然也能保全此处……”蔺云卿因着修习欢喜禅的缘故,不知见过多少男子,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不差。见江云涯神情不善,他又轻声细气地补充了许多话,说那落霞山多半能在此次风波中安然无虞。
江云涯的眉头并未因此舒展。
因为他知道,那些布下的禁制,虽然能够阻止旁人接近,却未必能经受得住排山倒海之威。对方口中能够保全洞府的魔主,此时此刻也不在浮阎岛上。
若能料到今日,他当初一定不会孤身一人离岛。
即便要走,也该把他珍贵的宝物带上。
他心中钝痛,面上未显,想问的话已然问完,转身便要离开。
蔺云卿道:“如今问完了话,你不想再做些其他事吗?怎的就要走了?”
江云涯脚步未停。
蔺云卿又道:“你不愿与我试试,是因为心中有人了吗?”
“各人的滋味大是不同,你若与我试上一试,便能知晓。”
“换作旁人,未必会我这许多本事……”
江云涯知道他不过是担心功法反噬,才急着找人双修。但想到这些日子让他无比躁闷、颠倒错乱的噩梦,他停下步子,转过身来。
“你为何要与我做这等事?”
蔺云卿轻巧地应了一句:“做这事难道不快活么?快活就好了,计较那么多作甚?”
江云涯摇了摇头:“你只是想要我的修为。”
蔺云卿坦然道:“是又如何?”
江云涯踟蹰片刻,问:“倘若不修习欢喜禅,你也会想与人做这事么?”
他对这些功法并无兴趣,在梦中也不是为着修为的提升而感到欣喜。反而是那些个与修行无关的手足.交缠,耳鬓厮磨,让他忍不住面红心热,连握剑的手都不禁颤抖起来。
他知道这是不对的,所以从未将这事说与旁人知晓。
只是眼前这个魔修也做过与他一样的事,他才能问出口。
蔺云卿看着他的神情,一时分辨不出他是在调笑,还是一本正经地发问。半晌,才笑道:“会啊。前边儿不是说了么,能让人快活的事,为何不做?”
江云涯虽则不懂许多事,却是极聪慧的。他知道对方说的话和他想问的不是一回事。如若只为了快活,与谁做那事都没有分别。所以蔺云卿昨晚可以同秦老三在一块儿,今日又能换作崔折剑。
可他的梦里,至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江云涯问:“倘若……只想同一人做呢?”
蔺云卿嗤笑道:“那可真是稀罕了。”
他修习的是欢喜禅,此前又在浮阎岛那等不讲世俗礼法的地界,身边的伴儿换了不知多少个。便说渡海来了蓟北道之后,他的幕中之宾也不止秦老三一个。那些“我只有你一个,你也只有我一个”的话,他不知听了多少,却从未当真。听着当个情趣也就罢了,若是当真,才真成了玩笑。
蔺云卿本想讥讽几句,见江云涯神情严肃,不似说假,才微微睁大了双眼,讶异道:“你说的是真话?”
江云涯眉头紧皱,不愿再重复一遍。
蔺云卿自以为了然,笑道:“你怕是只同他一人做过,才有这般想法。要是再试试旁人的滋味,就会明白不是非他不可。”
江云涯瞪了他许久,道:“没有。”
“什么?”
江云涯不知为何觉得这话极难说出口,紧紧咬着腮帮子,才硬生生挤出几个字:“只在梦中。”
蔺云卿看着他双颊染上的绯色,失声笑了。
“你笑什么?”江云涯虽不愿正眼看他,但这人笑得太过火,连身子都东倒西歪,他不可能不留意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赧之情浮上心头,让他脸上的薄红更盛。
蔺云卿道:“我笑的不是你。笑的是我对着个雏儿,白说了那么多无用之话。”
他想拾掇散乱的鬓发,但因双手被缚,只能作罢。清了清嗓子,难得坐直身子,正色道:“见不着时想煞了他,茶饭不思。见面前止不住心中惴惴,唯恐粉敷得不够足,胭脂点得不够好。真要见了面,这些却也都顾不得了,满心满眼只有他……你心中是这般想的,是不是?”
江云涯点了点头。
蔺云卿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左右不过是你栽了,喜欢他罢了。”
江云涯对这话无甚反应。他喜欢小师叔,这是毋庸置疑的事,也不需听这魔修再说一遍。
可对方接下来的话却叫他有些迷茫。
“你要是真喜欢他,便想法子将他留在身边。若他是个修士,你与他约为道侣,若他是个凡人,便与他成亲。总之万莫让他与旁人好了,免得追悔莫及。”
江云涯道:“……他已经与旁人成亲了。”
江云涯道:“他说这事不碍着我们。便是成亲了,我们也同从前一样。”
蔺云卿叹了口气,道:“原来世间竟有人比我还会说谎。”
“这话是骗你的。既然他都与旁人成亲了,如何还能同你在一块儿?便是同你在一块儿,也不过是同你玩玩儿,定然没有真心。啊……你说你不曾同他欢好,那他恐怕连玩玩儿的心思也没有,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江云涯倔强道:“我不是。”
“小……”他与蔺云卿说了这许多话,却不愿叫对方知道他梦到的人是谁,改口道,“他待我也很好的。会在旁人面前护着我,不愿我苦着累着,还会担心我伤着没有……”
蔺云卿反唇相讥道:“那他为何与旁人成亲了?”
江云涯道:“因为……”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抱着被子去找小师叔的那一晚,对方同他说了许多话,可至始至终都没告诉他,为什么要同祭酒成亲。
为什么非得是祭酒,不能是他呢?
明明是他先遇到小师叔的。
就因为小师叔夺舍之后,将从前的事都忘了,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吗?
“这事没有旁的缘由,非要说,也只有一个。”蔺云卿斩钉截铁道,“他心中没有你。”
你心中有他,觉着他是世间最重要的人,才会只想同他在一块儿,做些与旁人都不能做的事。
可他心中没有你,至少没有将你放在最要紧的位子,才会答应和旁人成亲。
蔺云卿说的话一句句落在他的心口,仿佛一把利刃,削去钝厚的外壳,露出内里庞杂混乱、说到底都直指一人的情绪。
他有些明白了。
他的小师叔和从前不同了。
在从前那个小师叔的眼里,他也是世间最重要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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