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思在门外等了半炷香的工夫,柴房的门才重新打开。
他没有趴在门窗上偷听,更没有用术法窥探屋中景象,见江云涯从房中出来,只能仔仔细细将他的神情观察了个遍,才小心问道:“都问完了?”
江云涯轻轻点了点头,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铜锁。
陆九思拦住他道:“算了,这都坏了。我找人来换一个新的。”
江云涯仍要去捡,陆九思只好看他拾起那把破损的铜锁,认认真真把锁环挂回门上,还将断作两截的锁芯用真气熔铸成一截。
那锁芯被他拧的如同麻花,弯弯坑坑,看着好似成了个铜疙瘩。
陆九思猜测他的心情也不比这枚锁芯好上许多。
“小师叔,”江云涯将铜锁挂好,用力扯了两下,不见掉落,方才转过身来看向陆九思,“他说岛上许多洞府都已沉了。”
这是不难料想之事。
人力或能胜天,却未必事事如此。一旦潮来汹涌,有几人能在那毁天灭地之力下护得洞府周全?
倘若能够做到,那些魔修也不必不辞辛劳,渡海而来。
陆九思轻声道:“事已至此,你也别太难过了。”
江云涯定定的看着他,问道:“小师叔,我们会去岛上吗?”
陆九思道:“这事还要看看先生们的意思。但这事风险太大,先生们得了消息,多半不愿让我们去冒险……”
江云涯小声道:“我在岛上还留着一样东西,没有带走。”
“当初急着来找小师叔,许多东西都来不及收拾。原本想着什么时候找到小师叔了,就可以回去取,但没想到耽搁了这么多时候,岛又沉了。”
他十分懊恼似的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鞋尖:“……是件很要紧的东西。”
陆九思也知道他既然这么说,那样被留在浮阎岛上的物件一定是极重要的。若是寻常法器,或是普通秘籍,他也不会开这个口。
陆九思顺着这思路想了一会,恍然道:“是你的本命道剑?”
江云涯是个剑修。
虽说到了凝气作剑的境界,但不代表他手中无剑。
自从两人见面以来,他从未见过江云涯的佩剑。那剑应当锋长三尺,刃如秋水,不像时兴的长剑一般绘有细纹暗格。
剑名饮冰。
他之所以从未见过,是因为江云涯用这把长剑荡平浮阎岛后,将它留在了岛上。
现在岛要沉了,江云涯想取回这把剑,情有可原。
“嗯。”江云涯沉默片刻,问,“倘若教习不让我们上岛,小师叔愿意陪我去吗?”
他抬眼望了过来,眼中满是期盼。
如若现在不是白昼,那便像是一颗荧星落进了他的眼眸里。
陆九思道:“这事……”
江云涯垂下眼帘道:“我明白了。小师叔不必与我走这一趟。”
他好像不过随口提了一个请求,陆九思没有立即答应,他便不再说了,乖觉得令人心软。
再抬起头时,江云涯脸上已不见垂丧之色,眉眼微弯,似是愉悦道:“小师叔不是说要出去吃些好吃的吗?我问完话了,我们去吃罢。”
两人在城中闲逛半日,尝了不少定州城的特色菜肴。
江云涯脸上始终带着笑意,陆九思越看越觉得他在强颜欢笑,心中满是歉意。江云涯的要求并不过分。
邀他同去浮阎岛,多半只是想故地重游,和他一道走走看看,留恋过往罢了。
毕竟岛沉之后,就算想再看看往日风光,也无从追寻。
他还迟疑着没答应对方。
两人回了客栈之后,江云涯又替他提了一桶热水,说是晚上洗漱时可以用上,见他没有吩咐,才转身离开客房。
陆九思犹豫再三,还是解开领口,用手指勾出了挂在胸前的那枚玉牌。
这是奚指月送给他的法器。以两人的关系,说是定情信物更为妥当。
当初奚指月说了,这枚玉牌上刻有符文,只要他轻唤对方的名字,对方就能知道。下山之后,他从来没有用过玉牌。这时却忍不住将玉牌捧在手心,轻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对方能听到吗?
他心中有些不安。他起初连传音符都能画错,在一间教舍里都没能传准话音。蓟北道与无想山隔了千里之遥,一枚法器不见得有多厉害,能够将他的话传到那座云遮雾绕的山上。
他错估了奚指月的修为。
几乎在他念出这个名字的同时,他的耳畔就响起了对方轻缓柔和的声音。
“我在。”
这道声音好似直接落在了他的耳边,比往日两人面对面说话时还要更明晰。连对方话音中轻微的疲惫,仿佛都能通过尾音的颤抖,直抵他的心头,叫他登时想起了对方虽则疲倦但仍温和的眉眼。
陆九思手掌一抖,险些将玉牌摔了。
好在饰件的一头系着红绳,红绳还好端端的系在他的脖颈上。不过一惊一乍,对方熟悉的关怀声又响起:“怎么了?”
“没事。”陆九思忙道,“头一回用这玩意儿,不太顺手。”
奚指月笑道:“日后会顺手的。”
他的话中没有一句责备,但陆九思不知怎么就听出了这样的意思。
距离他下山已有半个多月,他与奚指月也有半个多月没说过话。
不久前他才与对方互诉衷肠,放在人世间正是打得火热、你侬我侬的时候。他却连一封信也没有寄回山上,这实在不应当。
他正自羞愧,奚指月已主动替他解了围,岔开话头道:“我知你的性子,这段时日不找我,定是怕打扰我清修。”
“今日找我,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陆九思想起自己取出玉牌的缘由,想了想道:“是遇上点事。”
奚指月没有询问,陆九思好似从那寂静中听到了对方绵长幽静的呼吸声,杂乱的心境也渐而平复下来。
“我们在定州城里遇碰到一名魔修,据他所说,浮阎岛快要沉了。”
听到这样骇人听闻的事,奚指月的声音仍是平静的。他轻声道:“这确实一桩大事。”
“这事多半是真的。”陆九思顿了顿,目光飘忽,“当初要下山历练,你说要不要来蓟北道,应当由我们自行决定。如若浮阎岛真的沉了……去不去岛上一探究竟,也由我们决定吗?”
他没敢看向玉牌。
仿佛只要目光不落在这枚晶莹剔透的玉饰件上,就不会让奚指月看穿他此时此刻心中所想。
他不是为了沉岛的事才鼓起勇气打扰对方。
他是为了江云涯,才说了这些话。
奚指月温和笑道:“你应当听过一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既已身在定州城中,与魔修打过照面,若是心中真当想着去岛上看看,有谁能拦下你呢?”
“你能。”陆九思脱口而出。
奚指月轻咳一声,似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话。
陆九思听他那咳声不似造作,仿佛真的身体不适,关心问道:“你没事吧?”
“只是呛着了。”奚指月轻描淡写道。
陆九思不疑有他:“浮阎岛不比别处,温教习也说三十年前执意上岛的学院弟子十不存一,只有两三人全身而返……”
“现下那岛又快沉了。便是不遇上其他麻烦,只渡海时遇上风浪,恐怕就危险得很。”
“也不知岛上还有多少厉害魔修……”
他将心中的忧虑一股脑都说了出来,反倒轻松很多。
奚指月安静地听他说完,才出声道:“你心中想去。”
陆九思迟疑一阵,点了点头。
他说了许多上岛的危险,又是魔修又是风浪,可以说此举百害而无一利。他要是心中不想去,根本无需犹豫,断然拒绝也就是了。
而他还在踌躇,甚至特意给奚指月传音,便是因为他心底想要陪着江云涯走这一趟。
意识到只是点头,奚指月无从得知他的反应,他又低声道:“你说得没错。”
“那去便是。不拘你想做什么事,我都不会阻拦。”
“下山前我同你说的话,一直作数。你心中记着便好。”
“同我说说这些日子你都做了什么罢。”
.
奚指月坐在竹舍之中,一手攥着丝帕,小心抵在唇边,以免咳声漏出分毫。
小道童蹲在他身前,手持蒲扇,熬着炉子上的草药,时不时回头担忧地看他一眼。
奚指月说完那最后一句后,咳得愈发厉害,是以在陆九思说着近些时日在路上、在定州城中的见闻时,他都无法开口回应。偶尔低低应上一声,原本挺直的背脊便不由微微躬起,勉力强忍,才能将咳声压在喉头。
陆九思说了多久,他便安静听了多久。
直到月上中天,对方依依惜别,又再嘱咐了一次让他好好休息,注意身子,他才松开虚握成拳的手掌,放心咳出声来。
小道童抛下手中蒲扇,小跑到他的身后,踮脚拍着后背替他顺气,忿忿不平道:“大人,你也太不顾着身子了!分明还没到时候,为什么强行破关?!”
奚指月又咳了一阵,才缓过劲来。
他似是听不出小道童的气恼,柔声道:“只是试试,若是不成,下次再试就是了。受了点伤也没什么,旁人破境一样凶险,修行之事便是如此。”
小道童气鼓鼓道:“大人骗我。我偷偷看了许多书,还去问了温老头子,书里和老头都说,大人修习的功法是最最凶险的!”
奚指月笑了一笑,没有答话。
小道童依偎在他身边,见他攥在手中的丝帕隐隐染了血迹,心底又是着急又是害怕,拽着他的衣袖道:“大人,他们都说你已经是世间顶厉害的高手了,这功法那么凶险……能不能不修了?”
奚指月平日待他极好,便是他想在后山抓蟋蟀钓蛤.蟆,都愿意耐着性子陪他。
他有时调皮,惹恼了住在莫愁林中的教习,也都是奚指月护着他,替他向诸位教习道歉。
他拉着对方衣袖好声好气相求时,对方十有八.九都会答应。可这一次没有。
奚指月将那方沾血的丝帕收进袖中,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道:“药熬好了吗?”
小道童气道:“没好!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再也不替你熬药了!”
话虽这么说,看着奚指月苍白的脸色,小道童还是快步走到炉边,盛了一碗褐色的药汤,替他端来。
奚指月面不改色地喝下汤药,将空碗轻轻放在桌上。
碗底碰上桌板的瞬息,他无声叹了一口气。
他亦知功法凶险,三障极难勘破。
可除了破尽三障之外,他不知道人世间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一窥天道。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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