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完药后,小道童牵着奚指月回到书房。
书房的摆设和往日没有差别,只是窗棂上多挂了一只鸟笼。笼中的山雀前段时日惨遭秃头之苦,又或是被竹舍里的人镇日喂食,性子变得温顺了许多,见两人走入屋中,才叽喳着叫了一声。
小道童照例捧了吃食,一颗颗小心地喂到山雀嘴中。
奚指月在桌案前坐下,正待静修,一只鹏鸟便穿窗而过,双翅扇动,带起阵风。
小道童匆忙把手中吃食都塞进鸟笼的食槽里,喊了一声“我有事先走啦”,悄然溜出书房。山雀被鸟笼所困,无处可躲,只能将脑袋一缩,眼睛一闭,瑟瑟发抖。
那鹏鸟收敛双翅,在桌案的笔山上站定。借着屋中灯火,能看清它通体雪白,偶现真气流动的金色,没有一片翅羽。
和澹台千里顺手折出来的纸鹤一样,眼前这只体型硕大、模样凶恶的鹏鸟,也是妖族传音的秘术。纸鹤羸弱,不过能在一屋一室内穿行,鹏鸟振翅,方能将话音传出千里之遥。
奚指月无奈道:“澹台兄,何必如此,你明知他们怕你。”
他能感应到鹏鸟身上的真气流动,知道传言之人添了些符文,一改术法,同样能听到他的回应。世人夸赞他万法皆通,这位妖族友人同样不遑多让,只是因着妖族身份,平日常以力取胜,才叫人忘了这点。
鹏鸟立于笔山之上,引颈而视,睥睨之态颇肖其主。过了一瞬,便传来澹台千里的声音:“此法最为省事。”
奚指月知晓一人行事既已成习性,断不是靠旁人三言两语相劝便能改的,便不再提。
澹台千里同样默契地不再提起无关的事,只将浮阎岛沉之事详细说了,又道:“那群弟子不知变通,都想等到确证了消息再传信于你。兹事体大,本尊却以为不论真假,都应当先知会祭酒一声,早做准备为是。”
奚指月颔首道:“有劳阁下。”
“此事之外,本尊还有一事想告知祭酒。”
“阁下但说无妨。”
“乙舍弟子中有个名叫江云涯的,祭酒可记得此人?近些时日观其言行,不似寻常弟子。他知晓魔修功法,修为境界恐怕也有所隐瞒。本尊以为,他十有八.九曾去过浮阎岛。”
“我知道。”
鹏鸟沉默半晌,双翅时而上下扇动,显露出主人惊疑与焦躁的情绪。“……祭酒早就知道了?”
奚指月柔声道:“是。”
身处千里之外的人自嘲般笑了一声:“也是。若非祭酒授首肯,他如何能上山修行?看来却是本尊多管闲事了。”
他话锋一转,道:“本尊与祭酒相交日久,本以为祭酒世事通明,乃是因为心境澄澈,足以照观万事万物。如今所见,却尽非如此。祭酒心中亦有私见,如何能知晓这许多事?”
“难不成勘破三障,当真能窥见天道?”
奚指月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祭酒不便说也无妨,左右本尊不会自寻麻烦,去修习这等功法。便是再破一境,白日飞升,又能如何?活这一世,所求不过自在快活,留在世间再活个数百年,也尽够了。”
奚指月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阁下这般想,也是好的。”
他低低咳了一声,在鹏鸟再次振翅高飞前,轻声相劝道:“下山之前,我曾将他托付于阁下,如今事态更为险恶,我受功法所困,不得脱身。若是来日真出了事,万望阁下能记着我的嘱托……”
“……照顾好他。”
鹏鸟不置可否,穿窗而出,身影消失在无边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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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九思与奚指月说完话,安心不少。
对方就像是一弯清水,不沾俗尘,却时时刻刻浸润万物。
他有时觉着,对方兴许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的为人处世,否则怎么能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思、心中所想?
下山历练那次便是,而今同样如此。
他小心收好玉牌,先下楼找客栈伙计取了些容易克化的糕点,才端着盘碟回到楼上,敲响江云涯的房门。
这时并不算太晚,江云涯却没有立刻应门。门缝中也没有漏出灯光,屋中人似是已经吹灭了灯盏,准备睡了。
陆九思进退两难,正想着要不要明日再来,门窗上忽然映出暖黄色的光晕。
屋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响,紧接着,房门开了。
江云涯睁着惺忪睡眼,见到他时用力揉了揉双眼,吃惊道:“小师叔,你怎么来了?”
陆九思托了托手中盘碟,道:“给你送些吃的。你已经睡下了吗?”
“没有。”江云涯一边睁着眼说瞎话,一边踢了踢脚上的布鞋,好将鞋子穿得更稳一些。
陆九思只当没看见他这些小动作,端着托盘走进屋子。
江云涯趁他背对着自己,飞快拾掇好衣裳,还寻隙望了一眼桌台上的铜镜,捋好散乱的鬓发。
“我随便挑了几样,也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陆九思在桌边坐下,转过身看来。江云涯立刻放下抚着耳廓发丝的手掌,欲盖弥彰地虚握成拳,以指骨按了按眉头。
“今日已经吃得很多了。”江云涯挨着他在桌边坐下,嘴上虽然这么说,还是从托盘中取了一片云片糕,含进口中,轻柔地咀嚼着。好不容易吞下了,才眯眼笑道:“很好吃。”
他又伸手朝盘中摸去,眉头悄然蹙起。
剩下的几样糕点看着分量都不少,左看右看都差不多大,要从高个之中挑矮个儿,着实太为难他了。
陆九思咳了一声,轻轻将托盘推到一边,道:“不想吃就不吃罢。”
江云涯摇头道:“我没有——”
“其实我找你是为了另一桩事。”陆九思用手指勾着托盘的边沿,将它推到更远处,目光缓缓落在江云涯流露出倔强之色的脸上。“你之前问我,愿不愿意陪你去浮阎岛……”
江云涯立刻收回了手,坐直身子道:“我错了。我不该让小师叔随我一起去冒险。小师叔只当没听过那些胡话,忘了就好。”
陆九思道:“你要我忘了?”
“嗯。”
“可我都想答应了啊。”
“……”
江云涯忽的涨红了脸,手掌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九思忙提起桌上的茶壶,想给他沏一杯茶,让他喝下缓缓。提起茶壶便觉得分量不对,掀开壶盖一看,壶中竟然没有一点儿茶水。
他站起身,想在屋中找找其他提壶,江云涯伸手拦着他,边咳边断断续续道:“我、我……没事……”
他面上绯色更盛,连眼角都沁出了泪水。
“都咳成这样了还说没事?”陆九思不认同地看向他,见屋中除了那茶壶也不见其他盛着热水的物件,只好放弃。他转身走到江云涯身后,以掌心轻轻拍打对方的后背,问道:“好些没有?”
“好多了。”江云涯的声音听着还有些干涩,怕是被呛着了一时半会没缓过来,“多谢小师叔。”
陆九思道:“好好的在说话,怎么就把自己呛着了。”那云片糕不是已经咽下去一会儿了吗?
江云涯不能解释说其实他今日吃得很撑,看着只有两指大小的糕点也吃得极为艰难,许久都没有完全咽下,只能羞愧地低下头,一副听任责备的模样。
他垂着脑袋,声音像是从地底钻出来似的,悠悠渺渺,连他自己也不能十分确信。“小师叔方才说……愿与我一道去岛上?这是真的吗?”
“还是我听错了?”
陆九思道:“你听错了。”
江云涯一愣,低声道:“果然是我听错了。”
陆九思绕到他身前,在他面前蹲下身子,就像他从前时常做的那样。从下向上望去,能将对方借着低头掩盖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连那眼睫轻颤,像是快潸然落泪的模样都没有错过。
“开个玩笑,你也相信?”陆九思仰着头,诚恳道,“你没听错。我方才回屋想了一会,决定与你一起去一趟浮阎岛。”
“你不是有重要的东西落在岛上了吗?我陪你一块去取回来。”
“趁着岛还没沉,你有哪些想走一走的地方,想看一看的风光,我都陪你。”
“怎么不说话了?你改主意了?”
江云涯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弯下腰,将陆九思抱了起来。
实实在在地抱了“起来”。
陆九思脚不沾地,几乎被他托举到了半空,眼中满是讶异。平日他没觉得江云涯比他高出多少,原来不是吗?再有……对方的手劲也太好了吧?
“放、放下!”陆九思被他抱着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头昏眼花,连屋中摆设都看出了重影。
他觉着自己这声呵斥可谓声色俱厉,但并未起到应有的效用。
江云涯又抱着他转了好一会儿才将他放下。放下时也没老老实实让他双脚沾地,而是让他轻轻倚坐在了桌沿。
陆九思双手撑着桌面,扶稳还想晃荡的身子。
江云涯凑到他身前,像是黏人的小兽一般贴近,嗅着他身上的气味,甚至还想在他怀中蹭上一蹭。即便被陆九思眼疾手快地用手掌抵住了脑袋,他脸上的欢欣之色也没有消退分毫。
“小师叔果然待我最好了。”江云涯兴高采烈道,“世间不会有人比小师叔待我更好。”
陆九思虽然不愿承认前一句,可听到后一句,却愣了一下。
他做得远远不够,但此时此刻,在人世间,恐怕真的没有人比他更在意江云涯。
一时晃神,便见江云涯已将脑袋凑到了他的面前,只要他一抬头,两人几乎便可贴面亲吻。
当江云涯微微倾身的时候,他有一种错觉,如若他不避开,下一刻对方便会真的亲吻上来。
陆九思忙一弯身,从旁侧跳下桌子,道:“我只是先来与你说一声。到时候是我们两人去,还是和其他师兄师弟一块儿去,什么时候动身,都还要再商量。你先准备行李,想带什么都带上。我去看看他们写好信没有……”
“我送小师叔。”
“不必。”
“只送小师叔出门。”江云涯坚持将陆九思送到门口,见他敲开其余弟子的房门,与众人商讨寄信事宜,这才回到自己房中。
屋中床榻凌乱,似是沉睡惊醒后来不及收拾,可榻上冰冷,根本没有人曾躺下过。
灯烛也燃去了大半截,未曾被早早吹灭。
在陆九思到来之前,他都只是坐在桌前发呆,想着今时往事。
对方走了,他又坐回原处。桌上多了一盘糕点,他分明表露过吃多了再难下咽的神色,这时却拈了一块又一块,吃到发腻,直至将盘碟荡空。
从前他与小师叔一道看的话本,页首上写了两句诗:缘到有时终须有,缘到无时莫强求。
可他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强求来的。
他还想再强求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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