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未直接下到山谷,沿着山壁小道慢慢下行,很快到了山腰的一处观景台。
这处山坪明显有人力凿削的痕迹,同绕山而行的栈道一样,都是岛上魔修为了便于观览山谷厮杀,生造出来的风光。不知情的人见了,兴许还会感慨人力胜天的壮阔气象,但在陆九思看来,从中只能看出这群人的残忍无情而已。魔修不会亲手修建栈道与观景台,被迫在悬崖峭壁上削去山岩、打下木桩的,会是哪些人呢?那些被迫出卖苦力的人,要是一时不慎跌落谷中,到这时白骨怕都已经化成灰了吧。
不止修筑栈道的苦工,当初曾在谷底拼死一搏的诸人,在观台上冷眼旁观的魔修,或已殒命,或已离岛,这时都不见踪影。
时至今日,只有青山满目。
江云涯在观景台边驻足。
这处山间平台是供魔修观览谷底搏杀而修筑的,除却平坦地面、护山围栏外,还有精心修建的八角亭、长乐椅。江云涯步入亭中,凭栏眺远:“就是这里。”
他转身朝陆九思笑了一笑:“我记得这座亭子。从山底朝上看,看不太清,但应当就是这个位置。”
“小师叔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就站在这里。”
陆九思猜到他会这样说,走到他身边,同他一道朝谷底望去。
八角亭修筑时想必精心挑选过位置,从亭边朝下俯视,能够将谷底景象一览无余。要是站在此处的是名目力甚好的魔修,兴许连在谷底搏斗之人的样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若非如此,那位小师叔也不会一眼就看见谷底在与鹏鸟搏命的孩童,心生怜悯,拔剑而起。
陆九思正在检验自己目力几何,能不能看清谷底林木,便听江云涯轻声道:“能不能麻烦小师叔一件事?”
陆九思道:“你说。”他都来浮阎岛了,还怕什么麻烦。
江云涯看了眼谷底,又看向他:“我想下去看看……能不能麻烦小师叔站在这里?”
他点了点头。
江云涯的身影在栈道上渐行渐远,慢慢变作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很快,他下到谷底,朝山腰八角亭挥了挥臂。
陆九思也扶着栏杆探出身子,朝谷底挥了挥手。
山风呼啸,两人隔得又远,不知道江云涯有没有朝他喊话。也许可以用上一张传音符……他这样想着,低头在袖袋中翻找,两指刚夹住一张符纸,便听见谷中传来一声清唳。
谷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只鹏鸟,从云天之上展翅俯冲,朝谷底猛扑而去。
鹏鸟展开的双翅约有三四丈宽,翅羽根根坚硬,扇动时带起阵阵罡风。罡风从山壁上卷起碎石、枯枝,裹挟着一道在谷中回旋震荡。
陆九思的上半身探出亭外,被风猛地一撞,面颊当即感到生疼。他伸手朝脸上一摸,掌心微湿,竟是被罡风夹带的碎石挂出了血痕。
罡风吹进亭中时,鹏鸟已冲过山腰。
他探身望去,只见鹏鸟张开的羽翼像是一张巨幕,覆盖谷底原有的苍青之色,连同原本在他眼中还剩下小小一点的人。
江云涯还在谷底。
鹏鸟是朝他去的!
想到这两点,陆九思的第一反应不是焦急,而是低低骂了一句“胡闹”。他原以为江云涯带他来到此处,只是想睹物思人,没想到对方比他想得还要远得多,连当年的情景也想一并重演。
否则他们来到岛上两日,连个活人都没见着,哪能好巧不巧碰上只畜生?这孽畜还不是别的,就是曾经与江云涯殊死搏斗的鹏鸟。
他便是再迟钝,再不愿多想,也能看出这事十有八.九是江云涯有意安排的。就等着他出手相救,重现一番当年情景。
这哪能成?
江云涯当初只是个小孩儿,打不过身形硕大的鹏鸟还情有可原,但他如今多大?修为多高?哪有一丁半点需要人救的样子?不出手把鹏鸟碎尸万段就不错了。
再看他这身冬衣,为了抵御山中寒风,他出门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哪能仙气飘飘地英雄救美啊。
他也不会使剑啊。
陆九思朝谷中探去,等着江云涯自个儿发现此路不通,出手解决麻烦。
谁能想到当初在海上遇着狂风暴雨,江云涯还能站在船头不晃一丝,这时居然轻轻松松被一阵罡风扇倒了!光是扇倒还不算完,他竟也不出手回击,反被鹏鸟逼得节节败退,狼狈无比。
陆九思明知他多半在演戏,但见此场景心中还是一紧,双手不由狠狠攥紧栏杆,身子又朝外探出几分。
“别装了,你还能打不过一只鸟?!”他匆匆拈起一枚传音符,朝谷底大着嗓子喊道。
谷底的人似乎也被他扯开嗓子的喊声所震慑,静了片刻才回应道:“……打不过。”
仿佛为了印证他所言不虚,在鹏鸟再次扇动双翅,探出铁钩般的利爪朝地面扑去时,江云涯翻身一滚,完完全全依靠身形灵活才躲过一劫。
陆九思:“……”
陆九思:“别闹了!快还手!”
江云涯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悠悠渺渺,让陆九思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是我不想打,是突然没力气了。小师叔,怎么办?”
还有这么睁眼说瞎话的么?!明明只要戳它两指,它就死透了!
还问他怎么办,他哪知道!
陆九思急得一跺脚,恨不能展臂直探到谷底,把在地上打滚的人揪起来,狠狠甩到鹏鸟身上。光拼身子强健,鹏鸟也拼不过他罢!
“它真的很厉害,我打不过……”
“躲都躲不开啊。”
“要是被扇中了,肯定会受伤罢……”
有空这么悠闲地和他说话,倒是从地上站起来,和鹏鸟堂堂正正打一场啊!
陆九思将传音符朝空中一抛,狠狠道:“你等着!”说着他双手攀住八角亭的护栏,一撑身子,爬上亭边长椅。
观景台距谷底还有数十丈远,他朝空荡的谷底看去,咬了咬牙跨出护栏,朝下一跃!
山风从耳畔呼啸而过。有赖一身厚实冬衣,他倒没觉得冷,只是脖颈和袖口不断灌风,束发的绸带被风吹散,长发有如春日乱草般在风中肆意散开。
他以比鹏鸟俯冲更快的速度朝谷底坠落。
周遭景物在眼角余光中飞快后退。
他觑准时机,将夹在指间的定风符朝身后一贴!
符纸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好在没破,符文附带的真气将他的身子朝他上一托,稍稍减缓坠落之势。
只是这样还远远不够。从数十丈的空中坠落,哪怕他是一块坚硬的山石,落地时将要承受的巨力都能将他击为碎末!
陆九思没有丝毫迟疑,在贴上第一张符纸之后,又接连贴上第二、三、四张,直到将袖袋中收着的定风符全部用尽,才堪堪收手。
眨眼间,距离谷底也不过十余丈远。
早知如此,他应该不畏严寒,穿一身轻薄衣裳,衣袂被山风吹起还能有几分美感。一念在脑海中闪过,陆九思手下不停,从怀中取出片刻不离身的一物,紧紧握住。
鹏鸟的后背近在咫尺。
陆九思握紧手中式盘,克服诸般杂念,闭眼朝下一落。
他稳稳地跌坐在鹏鸟宽厚的后背之上,手中式盘半分不差地砸在鹏鸟头顶。
鹏鸟一身筋骨翅羽有如铁铸,但毕竟只是“有如”。这枚王教习替他精心锻造的式盘可是实实在在由精铁铸成,不掺一点假。孰优孰劣,一望便知。
式盘稳胜。
鹏鸟被他砸中脆弱的头部,饶是一身铁骨,也不由昏了过去。硕大的身形有如崩山,重重落地,扬起尘土。
陆九思经此一震,顺着鹏鸟的侧翼滑了下来。
他险险稳住身子,扶着鹏鸟站直,揉着被震得发酸的手腕,朝不远处的人道:“过来。”
先前还朝他委屈地抱怨没力气、打不过的人忽的有了精神,飞快拍去一身尘土,扬着笑脸朝他跑来。
陆九思扬眉道:“没力气?”
“打不过?”
“躲不开?”
江云涯心虚道:“小师叔,你听我……”
“我不听。”陆九思手中还握着精铁式盘,扬起小臂,看向对方道,“我说了让你等着,是不是?”
江云涯看看那枚式盘,再看了眼被式盘敲晕的鹏鸟,心中了然,仰起头道:“嗯。小师叔罚我吧。”
他连双眼都闭上了,显然是放弃抵抗,准备受罚。
陆九思挥了挥分量不轻的式盘,对着他的脑袋比划了几下。这要是砸实了,少说得在那光亮的脑门上留下一个小包。
这也是对方自找的。看他从玩儿一回空中飞人,很好玩吗?
陆九思右臂在空中抡了几圈,将要出手时却将式盘塞进怀中。与此同时,他屈起左手食指,同拇指扣成个圆儿,朝江云涯的额头上重重一弹。
砰!
谷中传来一阵巨响。
陆九思微微怔愣,看向自己屈起的食指。他只是朝江云涯脑袋上弹了一下,也没用多大的劲,不该有这么大的响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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