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如潮。
陆九思见状身子微僵,随即握住江云涯的小臂,急道:“跑路!”
江云涯刚跟在他身后攀上石山,并肩朝远方望去。
满目狼藉,穿过两峰之间的低矮山峡,能望见稍远平原有一线碧蓝如涨潮般席卷而来。平原上的草木、房舍在眨眼之间就被吞没,潮水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一切。
不,那根本不是潮水。
他们身处群山环抱之中,有层层山峦阻隔,如何能看到海岸潮起潮落的景色?何况此刻正在“涨潮”的也根本不是海滩。
他们看见的一线碧蓝,是漫上浮阎岛的海水!
陆九思攥着他的手臂,顾不上男男大防,翻起他的袖口,从袖袋中取出一叠符纸,问:“这是剩下的定风符?”
“是。”
“一人一半,这些你拿着。”陆九思将符纸掂了掂,大略分为两半,递给江云涯其中一叠。
江云涯:“我不用,都……”
“那就都扔了。”
不只是江云涯生性聪慧,在相处一段时日后知道怎么和他说话最不容易被拒绝,他也明白了对对方说什么最有效。像让梨一样来回拉锯都要浪费工夫,这时以进为退,让对方点头就好。不必说些你给我我给你,四六开还是三七开的废话,要是不一人一半,那干脆都不要了。
他知道江云涯定然不舍得。
果不其然,江云涯闻言不再犹豫,干脆地收下一半符纸,塞回袖中。
陆九思仔细叮嘱道:“先贴一张在身上,等会爬山时要是不小心摔了,赶紧再贴几张,免得摔得太狠。”
定风符原本是他们出海前,为了避免风浪过大在海上翻船而准备,有了先前跳崖一役,才让陆九思发现了“新用”。
天地间的风起风停都伴随着灵气流动,这些符纸可以拿来削弱自然之风,若是用得巧妙,在坠崖时也可减缓下落速度。靠着符纸庇佑,他没跌落成泥,这时两人要攀爬上山,也可以用它们兜底。不说不会摔落山崖,至少减少冲力,不会摔得太狠。
陆九思往自己的后背、两臂上各贴了一张定风符,捋起衣袖准备攀援,见江云涯一动不动,还站在原地。
他怕对方不肯贴符,就想着省些符纸好给他用,催促道:“快贴,贴了好走。你再不动手,我替你贴了!”
江云涯没答话。
陆九思绕到他身后,取了张定风符便要拍上他后背。
“小师叔……”
陆九思“啪”的一掌将符纸贴了上去,因为记着跳崖之事,用的力道不小,比起拍打夏日蚊虫的掌声还要清脆响亮。拍好之后,他才问道:“怎么?”
江云涯:“我不会御剑。”
陆九思:“我知道,你之前不是说了么?赶紧的,先上去。”
江云涯:“……但要从谷中出去,也不是非得御剑飞行。”
陆九思:“你要是将闲散心思全都放在修行上,早就成剑仙了。这事日后我再与你——等等,你说的是?”
江云涯不敢回头,连挺直的后背都显得分外僵硬。
他弯腰从碎石山上捡起一截松枝。这是山崩时被连根拔起的松木残骸,枝体虬曲,树皮粗粝,顶端残有两簇松针。
江云涯拈起松枝一端,转身朝陆九思道:“小师叔抱住我。”
陆九思当头棒喝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个。”
江云涯:“……”
江云涯:“不是的,我不是想……”
陆九思见他手持松枝之姿,似是倒提一把长剑,回过神来。不怪他误会,实在是江云涯素行不良,就连方才山崩之际,对方还有闲心顾着他的发带未系。眼下两人还没离开山谷,对方又说些抱住他的话,他不多想也难。
他正要开口道歉,绕到江云涯身前,却见对方的双颊上泛起极为可疑的红晕。
其实他也没有误会?
陆九思伸手指向那松枝,清了清嗓子问:“你的意思是,用这个可以出去?”
江云涯点了点头。
他使剑时一贯姿态放松,似拈针绣花,如弱柳扶风,全无矫揉造作之意,一举一动都合乎天地运化之道。不见他如何动作,只倒提松枝,朝近处山壁一指,便有剑气从松枝急射而出,如利刃切入水煮豆腐般直插山壁。
轰!
山壁剧烈晃动,原本呈掎角之势相抵,维持着脆弱平衡的几块山石同时崩落,砸出满地尘埃。
陆九思一手扯住江云涯的衣袖,喝道:“你疯了?住手!”
山崩看似已经平息,但四周的山体都呈残破之态,随处可见裸/露在外的山髓和可怖缝隙。他连大声喊叫都不敢,唯恐再次引发山崩,谁知江云涯出手就是这样粗暴的一剑!
“抱歉,力道不对。”他挽了个剑花,重握松枝,朝前方偏下的山岩再出一剑。
陆九思拽着他的衣袖还未松开,听得剑气闷得一声切入山壁,与此同时,似是感到身子一轻,整个人朝上轻飘飘地浮了寸许。
他能确定这不是定风符的效用,若是多贴几枚符纸能有此妙用,方才他就该飘起来了,如若不是因为符纸,那只能是因为这一剑。陆九思心念飞转,在双脚刚离地时,便果断松开江云涯的衣袖,稳稳抓住了他的小臂。
借力打力,虽则粗暴,但也有用。
好比两人面对面站定,掌心相抵,彼此用力推出,力气小的一个不敌力气大的,非但不能将对方推倒,自己反倒会被推得后退几步,才能卸去浑身气劲。
江云涯朝下使剑,相当于狠狠掴了山壁一掌。对方没有脾气,但也会将这股力道如数相还。换句话说,便会推着他们朝上走。
数道剑气射入山壁后,他们已离地近十丈。
陆九思朝下望了一眼,见谷底诸物都开始变小,不久前还担心砸实了会头破血流的巨石就像个袖珍玩物,几人合围的粗木也像是株刚钻出地面的小树苗,不由眼前一花,感到几分晕眩。
脚下没踩着实物的虚空感,更是加重了眩晕,颈后和额头上都冒出冷汗,手心也变得潮湿……他不知道自己还恐高啊。
他下意识将手中之物攥得更紧。
江云涯顺势将他抱入怀中。
“小师叔还是怕高啊。”
陆九思紧张到上下牙都在打颤,一开口便听得咯咯声响,说不出花里胡哨的俏皮话,只能急道:“还没到么?”又将双臂插入他腋下,倒扣交握在身后,更有充实、安全之感。
江云涯道:“快了。”
他朝山壁上随手出了几剑,剑气凌乱,全然没朝着能快些脱身的方向使劲。
忽然间,他目光一凛,低喝道:“小师叔,闭眼。”
与此同时,他一手回护,将怀中人紧紧抱住,另一手拈着松枝直指崖壁,气势与片刻前判若两人。
对面半山腰上,那座供魔修休憩的八角亭已在山崩中倒塌,无数残瓦断柱都在殒身谷底。那处人力开凿的山坪也变得面目不堪,如同一位风烛残年的妇人,面上有着岁月留下的残酷印痕。
在那断壁残垣之间,残存着八角亭顶的宝珠。
有人立于宝珠之上,一手持剑,剑锋直指他二人。
那道自山壁激射而出的剑气无比强大,强悍中带着他所熟悉的气息。来的是浮阎岛上的人,是那群魔修之中的剑修强者!
江云涯无惧于他们之中的任意一人,可今时不同往日。对方养精蓄锐已久,就等着使出这一剑。他先遭逢山崩,阻拦落石时消耗了不少力气,眼下又正浮空,根本无从借力,无从躲避。他手中握住的甚至不是一把利剑,只是随手捡起的半截松枝。
天时、地利、人和,他不占任何一处优势。
可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人。
他有着绝对不能输的理由。
江云涯毫无惧意,同样反手挥出一剑!
两道同样强悍磅礴的剑气在空中交撞,巨大的冲击力几乎令山谷之中流转的天地灵气为之一滞。
那名魔修脚下的亭顶宝珠猛地炸裂开来,他的身形在瞬间为四射而出的碎石遮蔽。
江云涯四周皆空,无物可以借力卸去这一剑的冲力。他的身子为两道剑气所激,转瞬偏离正在徐徐上升之势,如同流星赶月般朝一侧谷底凶狠撞去!
砰!
砰!砰砰!
他的后背猛地撞上山壁,本就脆弱不堪的山壁无法承受这股巨力,在与他后背相贴之时便崩裂瓦解。
眼看要为碎石所埋,他手持松枝连出数剑,斩开迎头落下的山石,身子同时朝下跌去,又撞上一处横出的山坪。
山坪登时被撞开一道裂缝。他后背的衣裳也被巨力撕扯开来,露出沾血的肌肤。无数碎石沙粒在撞击之时深深扎入他的背脊,令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但他仍旧在止不住地下坠。
眼见马上跌落谷底,江云涯使出最后一剑。
剑气激荡之下,他的身子在空中以极不自然的姿态翻转半周,双眼望向无尽碧空,后背狠狠撞入先前堆积而成的碎石山中。
尽管如此,他心中仍是感到一阵放松与满足。
无论如何,他都没有让怀中人受到一丝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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