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思打开袖袋,将随身带着的符纸和丹药取出,拂去碎石落灰,摆在石台上。他从中拈起四张引灵符,朝东西南北各方位先后抛出。团团天地灵气迅速汇集在符纸上,他指尖弹出精纯真气,分朝四张符纸射去。符纸已吸饱灵气,再添上他这一丝真气,有如朝盛满的杯盏中强行注入茶水,立刻便会满溢出来。
几张符纸一沾他弹出的真气,顷刻白光大盛。
黄纸上的符文线条被映得雪亮,喷涌出无数刚吸附的灵气。
山谷中经历数次山崩,又有江云涯与那名魔修的剑气残留,天地灵气早已被切断打散,如同激流之中的漩涡,各自在虚空中急速流转。四张引灵符上的灵气一炸裂开来,登时冲撞上近旁几团灵气,紧接着,本就在狂暴流转的灵气团膨胀、炸开,撞上更远处……
眨眼间,两人身遭的天地灵气便被扫荡一空。
陆九思听着空中噗嗤闷响,对江云涯道:“现在干净了,可以商量接下去怎么办。”
“干净?”江云涯眨了眨眼问。灵气交撞时的扬尘落在他眼睫上,他眨了下眼没能抖落,又伸手再拂了一下。
“你不是说对手厉害得很嘛,得先防着一手,免得他偷听我们说话。先把附近的灵气清理干净,他就算想用手段也使不出来。”
陆九思决意留下时,就将戒备心提到了最高处。他不惮于将那名伏击他们的魔修想象成一个修为高深、心狠手辣又心思缜密的恶人。面对这样的敌人,不能给对方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这时他们在明,对手在暗,对方可以用水镜术、摄音术暗中观察他们,偷听他们的对策。但再厉害的法术,在没有天地灵气的地方也无法施展,他用引灵符将身周的灵气清理干净,算先下手为强。
这样一来,他们好歹不用担心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陆九思摆了摆手,阻止双眼发亮的身边人浪费工夫,说些好厉害的话。“这只能防着他出阴招,过会儿海水冲来,一样逃不了。还是得快些解决这人……你说他曾经是你师父,据你所知,他一直待在岛上吗?”
江云涯道:“他不爱离岛。”
陆九思道:“那便好。他没离开过浮阎岛,多半也不认识我。”其实对方就算曾经渡海,十有八.九也不会认识他,顶多听说过他败家的名声,不会知道他在修习阵法,还曾在学院秋测中大大出了一回风头。
陆九思指了指江云涯:“他知道你是个厉害剑修,定然时时刻刻盯着你,防着你出手。”
他又勾起手腕,指向自己:“但我嘛,他既然不认识,只会把我当成个吃软……当成个废物,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不会太在意。”
江云涯眉头紧皱,道:“那是他瞎了眼。”
陆九思笑道:“我们就要打起来了,他瞎了岂不是最好?这样……”
虽然用引灵符清除了附近灵气,不用担心对方用法术偷听两人交谈,他还是谨慎地凑到江云涯耳边,压低声音道:“你随便使出几剑,引他注意。我借机在谷底走走,布个阵法。这座山谷刚被一通胡搅,灵气比乱麻还乱,大有可为。”
江云涯也不问他要布置什么阵法,更不怀疑以他的修为,能不能布下一座诱杀魔修的大阵,闻言立刻应了下来。
“我这就去。”
“等等。”陆九思指着他的后背道,“伤还没好,别太用劲。装装样子就好。”
江云涯走向山壁,陆九思留在原地,看向满目断壁碎石。
这是在数次山崩中从岩壁上崩解、坠落的山石,大的还能略见其形,小的已然跌为碎末。杂乱堆积的山石间,偶或能看到拦腰截断的树干、形容凌乱的枝叶,在冬日寒风中,尽是萧瑟肃杀之色。
物过盛而当杀。
眼前诸般景象正合乎刑杀阵法,山石林木皆蕴含蓬勃杀意。借助这些坠石、落木,他不需花费太多力气,就能在谷底布下一座阵法。
那名魔修利用山崩的威势来对付他们,安知山崩后谷底能出现一座几乎浑然天成的杀阵,他们反可以用这座大阵来诱杀对方。
江云涯一剑横出。
兴许是他心中欢喜的缘故,那道剑气根本没有裹挟凌厉杀意,连枝头轻颤的松针都在迎风点头,显得青翠可喜。山崖上的魔修很快回以一击,出手断不容情,直将那道剑气完全打散。
江云涯回剑护身,寻隙朝陆九思笑了一笑。
假打也要有个限度,稍稍认真一些啊。
陆九思心中这般想着,还是朝他颔首,默许了他磨洋工的举动。他借着江云涯和乱石掩护,纵身跳下石堆,落地时双手撑住一截断木。
那名魔修要是看见他的举动,会怎么想呢?以为他没站稳,从石堆上摔下来了?还是以为他耐不住寂寞,要在谷底四下转悠?
随他怎么想!
陆九思在遮挡之下抽出式盘,在盘面上注出断木的痕迹。他快步疾行,每到一处都要停留片刻,看似在望天、观地、吟诗、沉思,实则在他怀中紧抱的式盘上,有如黑天般的铁铸盘面已经被无数光点照亮。
光点越聚越多,厚实的棉衣也不能完全遮挡,从中漏出微亮的斑痕。
透过衣裳只能看到微微亮光,但在那层夹棉之下,无数光点已汇聚成一幅复杂精妙的纹案,格外耀眼的几处是分散在谷底的断木、落石,将它们勾连成纹的一道道线条,却是陆九思一步步走过的路。
纹案渐渐显露出其狰狞的面孔,精铁盘面上,一只巨兽正缓缓张开血盆大口,随时可择人而噬。
陆九思的额头渗出一层薄汗。他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留下了微弱的真气,以便将散落在谷底各处、蕴含丰富灵气的木石勾连成阵。迈出一步时留下的真气不算什么,将山谷绕上一圈,也积累到了殊为可怖的程度。至少他是没有力气再走第二回了。
大阵初成,他正要伸手擦擦头上的汗水。手臂方才抬起,一块巨石便从他头顶坠落,猛坠下来!
砰。
别说什么阵法不阵法了,只差分毫,他就会被那巨石碾碎成泥。
“小师叔!”江云涯慢了一步,匆忙赶到。
陆九思看他模样狼狈,不比满山谷摸爬滚打的自己好上多少,知道那山壁上的魔修定然看出了蹊跷,不愿同他一直打闹下去。魔修既然动了真章,江云涯要应付起来就没那么轻松简单。
“不必多说。”
陆九思朝他一颔首,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他用引灵符清过场,但天地灵气并非一动不动的死物,随着时间推移,自然会重新流转。这时两人身遭又布满了灵气,说话得小心一些。
他做手势手边小声道:“你……厉害……他……这里……”
你朝他出一剑,厉害些的,引他朝这里出手。
江云涯心领神会,陆九思不由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江云涯握紧松枝,对陆九思扬臂一挥。陆九思同样心领神会,朝后退开几步。他可没有江云涯那么强悍的肉身,要是像对方先前那样在山壁间来回撞上几遭,他受伤的就不止后背,恐怕脏腑都能给撞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为了不连累对方,他还是先退为敬。
他退开约三丈时,江云涯骤然挥臂。
那根被随手捡起的松枝备受摧残,到这时竟然还没折断,只是顶尖上的松针掉得七七八八,还剩下几簇零落,犹如中年富家翁的头顶,不知何时会落得寸草不生的下场。
何时就是下一刻。
江云涯收起散漫之态,出手便是前所未有的凌厉一剑!在几次三番蹉跎下都还能幸免于难的松针,终于在这一剑之中败落。因着不似它的远方亲戚那般拥有曼妙身形,故而没能身姿优雅地飘然坠地,闷不吭声便脱离枝头,直直朝谷底坠落。
与它坠地姿态截然相反,剑气疾冲而上,直插霄汉。
剑气如同长蛇般攀上山壁,一路拖尾急行,扫落无数断岩碎石。
陆九思紧张地仰头看去,悄然握紧双手。江云涯已经出手,对方会上当吗?要是对方识破此计,不愿出手,那又要如何是好?
碎石如同从蛇身脱落的片片鳞甲,渐次坠落,与此同时,剑气已冲至山腰,无比接近那处已然崩塌的八角亭的所在。
剑气骤停。
如同长蛇的七寸被人死死钉住,先头的去势已停,后发的气劲未至,虬结成麻,在山壁上冲撞出无数凌乱的印痕。
那魔修还是出手了!
羚羊彼此顶触头角,殊死搏斗,定然无法控制气力,收放自如。那魔修挥出的剑气在破开长蛇之后,犹自不停,疾冲而下,势若破竹!
很近了。更近了。
陆九思屏住呼吸,在江云涯错步快退时伸手猛地扯了他一把,将两人都尽力拉出险境。
轰——
剑气撞上谷底的巨响两人都已听厌了。但在这声闷响之后,转瞬又传出一阵全然不同于石壁交撞的刺耳响声。像是急速旋转的剑簇穿透窗纸,云鹤引颈高吭时冲天飞起,那道后起的声响以傲然之姿压过谷中无数低沉的、细碎的、不成曲调的杂音,渐而激起无数共鸣。
断成两截的枯木响了。
粉身碎骨的碎石响了。
连面貌全非的四周山壁也从最深处发出低鸣,回应着天地之间一切败落之物。
它们都已残破,如同秋日寒蝉。其间有多少不甘,多少愤懑,多少不得抒展的积郁,都在这声尖锐的哀鸣中喷涌而出!
剑气一落入谷底,这座肃杀大阵便已发动。无数凌乱的、狂暴的天地灵气顺着那道剑气来时之路,逆迎直上,冲向半山腰那处已倒塌的山坪。
凄凄切切,山川寂寥。
陆九思在天崩地裂中稳住身形,对江云涯喝道:“趁现在!”
那魔修就算是九品高手,在这种状况下也无暇他顾。没了对方迎空阻拦,他们离开山谷也不会有任何障碍。只要等上片刻——
江云涯揽住他的腰身,目光坚定地看向山壁。
“你走不了!”
一道沙哑的声音当空响起,如同落雷般在谷中炸开。
陆九思知道这是那名魔修的传音,一手牢牢环住江云涯的肩头,示意他不要犹豫,一边仰头对空喊道:“你说走不了就走不了吗?先顾好你自个儿罢!”
他才不会被这等虚张声势的把戏欺骗。对方要是当真分.身有术,还朝他们喊什么喊,一剑将他们斩落谷底便是。
那魔修确实如他所料般无力他顾,不得不放弃阻拦他们出谷的念头,全力应对被剑气所激的阵法。同时在暗自悔恨,千般算计还是功亏一篑……
或许没有失败!
魔修精神一振,不顾伤重,放眼望向两山之间的峡缝。
如潮海水汹涌而至,穿过一线山峡,咆哮着冲入山谷。灰败的、苍青的谷底,顿时变作一片碧蓝,有若深海。
陆九思与江云涯两人还未凌空,便觉身子被一股无形之力托举而起。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海水将他们裹挟其中,咸腥海水向内侵袭漫过口鼻,又蛮横地推着他们朝山壁上撞去。
这巧夺天地造化之力,凡人根本无从抵挡。
先前布在谷底的山石、树木,每一物都蕴藏杀意,这时被海水卷起冲荡,成了这片碧蓝海中最险恶的杀机。不慎撞上一物,轻则皮开肉绽,重则断臂残肢。
陆九思勉力在水中睁开眼,便见一截断木被激流裹挟,直冲他撞来!
忽然间,他颈后微紧,身子一轻,如同被人揪着衣领提出水面。
他猛地一甩脑袋,数不清的水珠从他额头、发丝坠落,汇入碧蓝海水。在他面前,一头巨鲸悠闲自在地浮在谷中,头顶立有一人。
澹台千里立于鲸背,手持钓竿,望向他一卷一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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