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竿是寻常夫子垂钓用的竹竿,长约两丈,通体青翠。古时圣人以直竿钓鱼,愿者上钩,他这连钓竿连系绳都没有,就算成群湖鱼在眼前游过,有心咬饵,都无从下口。
在他甩动钓竿的瞬间,一条晶莹剔透的细绳忽现天地之间,一端缠绕竿头,一端如同游龙摆尾,在空中划出扭动曲线。
钓绳在碰到陆九思的身子后卷了数圈,随即绷得笔直,绑着他朝鲸背飞去。
陆九思倏地腾空。
水珠争先恐后的从他身上掉落,伴随噼啪声响落回谷中。片刻前漫过他头顶的海水此刻已在他身下数丈,低头望去便见水面波涛涌动,像是一匹被人抖开的碧蓝绸缎。
四周皆是虚空,只有缠在他腰、臂上的钓绳是唯一实在之物。
这时要是配合挣扎几下,会不会看着就像一条被钓起来的游鱼?
他才不配合。
陆九思闭上双眼,想象着自己正在凭虚御空,遨游天际,老老实实被钓绳牵引落向鲸背。
噗嗤——
棉靴刚踩上鲸背便是一滑,鞋底与硬实的鱼皮间迅速摩擦,发出轻响。
陆九思擅长在诸般场景下稳住身形,在山谷的实战中更是已经证明了他的实力。但他的双臂还被真气凝结成的钓绳束缚,和身子绑在一块,无法伸展开来帮助平衡身躯,加之这条鲸鱼常年在海中畅游,无人替它清洁打理,背上不知长了多少青苔,滑腻无比……种种不利因素在前,他只能听任鞋底与鲸背发出摩擦声响,歪着身子朝一旁摔去。
澹台千里及时伸手扶住他。
“次次见你,似乎都刚出水。”澹台千里看向他,目光中满是促狭,“你属饺子的不成?”
陆九思:“……”
他低头朝自身看了一眼,不消多说,一身棉袄早已浸透海水,此时比精铁还沉。又厚又重的棉袄披在身上,因着他身形消瘦,倒也没显得臃肿,但风姿偏偏必是谈不上了。
陆九思抬头笑道:“水里煮熟了才能捞上来的吃食也不少,为什么单单是饺子?没准我属馄饨的呢?阁下,水里还有一个人,劳烦你也捞他一手。”
澹台千里回望他:“不救。”
陆九思正要再劝,身下鲸鱼忽然不耐烦地抬起头颅,频频抖身,似要甩脱背上两人。
鲸鱼体型硕大,晃动起来与寻常鱼虾根本不可同类而语,更似当日在风雨中飘摇的海船。这艘海船还无人掌舵,无人降帆,甚至会挥动鱼鳍,加剧风浪。
鲸背之上地动山摇。
澹台千里一手扶住陆九思,一手握紧钓竿,竖直朝下插向鲸背。缠在陆九思腰间的钓绳顷刻便松,化作无数光点散在空中,竹竿仍具其形,一头扎进鲸背,当即被顶得当中一弯,绷如弯月。
鲸背皮实,被钓竿抵住之处登时下陷,却未被穿透。鲸鱼吃痛,更为疯狂地扇动两鳍,在变作深湖的山谷中掀起巨浪。
碧波涌起,浪花四散。
陆九思紧紧攥着澹台千里的手臂,在迎头洒下的泼天浪花中朝对方喝道:“阁下!”
“何事?!”鲸鱼在谷中癫狂游动,不时撞上残破山壁,鲸背上无比颠簸,全靠澹台千里以钓竿定住两人身形。
陆九思喝道:“它不是家养的吗!怎么忽然发疯了!”
“谁会养这种东西。”澹台千里平静道,“本尊出海时缺一条船,恰巧碰上它在近海。”
陆九思:“……”
这条鲸鱼只是不巧在近海嬉戏游玩,却被妖王强抓来当坐骑,背井离乡,备受奴役,能忍到这时才发狂,可谓脾气很好了!
陆九思被巨浪掀得打了个踉跄,急声道:“总之阁下快想个办法!”
澹台千里面色微沉,握着钓竿的五指松开又握紧。竹竿受力变形,在他握住的地方青皮寸寸碎裂,变作细末从指缝掉落。他扬起钓竿,一道同样以真气凝成的绳索出现在空中,比起卷住陆九思的那条要粗上数倍!
绳索如同一条长鞭,狠狠甩向鲸背。
空中溅起的浪花没能碰到钓竿,便被抽了个粉身碎骨。
陆九思看着这道鞭影,预先替鲸鱼感到一阵肉疼。这一鞭要是抽实,再皮糙肉厚也抵挡不住。
鲸鱼仿佛也同他一样感到危险逼近,猛地高仰前身。
“抓紧!”澹台千里喝道。
不用他提点,陆九思也在同一时刻抓紧他的左臂。
挥向鲸背的鞭影在空中临时急转,变了方向,卷住山壁上方一处突起的岩石。澹台千里挟住陆九思的肩头,急收钓竿,两人登时离开鲸背。
陆九思:“能不能先说一声啊啊啊——”
两人穿过飞溅浪花,朝鞭影卷住的山壁飞去。陆九思今日连飞几回,对在空中晕头转向的感觉都快适应了,这回非但没晕,还睁大双眼看向谷中道:“你看!”
鲸鱼甩脱两人后并未停下动作,在水中闹得更欢,灰黑背脊在水面时隐时现,白色浪花不断翻腾,有如沸水。四周山壁被撞得簌簌落石,最为低矮的一面山壁全然崩解,没入水中。
陆九思看那鲸鱼四下乱撞的模样,不像是发了疯,倒像是被人追着打。山谷里没有旁人,难道——
江云涯双手交握松枝,狠狠插入鱼腹。
在鲸鱼吃痛翻腾之时,他借力一攀,跃上鲸背,无论鲸鱼如何撞向山壁,试图甩下他,都稳稳立于鲸背。澹台千里身为妖族,对世间飞禽走兽游鱼都心存善念,是以在鲸鱼发狂之时并非痛下狠手。江云涯却没那么多顾忌,手中松枝裹挟剑气,径直破开鲸背,深深插入血肉。
深红血水从伤口满溢出来,丝丝缕缕散入水中。
剑气顺着伤口冲撞骨架、脏腑,鲸鱼渐渐失去气力,癫狂之态随之消失。
江云涯一手持枝,抹去脸上血水,仰头望去。
陆九思招手道:“这里!”
.
片刻后,三人在山顶会师。
澹台千里衣衫齐整,只有袖口微湿,看着还算风度翩翩。江云涯站在陆九思身后,双掌抵着他的后背,用真气替他烘干湿透的棉衣。水汽蒸腾,化作丝缕从他身上冒出。
陆九思一边道谢一边回头说:“我前两日刚学了一种阵法,略作改动就能烘火。等会找个干净地方,我布个阵,你进去烘烘衣裳。”
江云涯欣喜点头,一时没把控好气劲,险些把棉衣烘得焦干。
“我身子好,穿湿衣服也没关系。小师叔省些力气吧。”
“那不成,冬天风大……”
“你们两个,”澹台千里道,“是来岛上玩儿的吗?”
陆九思转头看向他,道:“是啊。出海前没同阁下说过吗?我想在浮阎岛沉之前来看一眼。想看一眼,可不就是想来游玩吗?倒是阁下,不远万里来岛上有什么想做的事吗?看这海水涨的,时不待人,阁下想做什么可得抓紧了。”
江云涯没说话,也抬头朝他看了一眼。
澹台千里看向漫过山腰的海水,目光微转:“你们想把本尊支开,有什么目的?”
陆九思道:“没有啊,阁下何出此言……差不多好了。”后半句话却是转头对江云涯说的。
他迈出几步,寻了块空地蹲下,对着平整地面比划道:“来,我看看这儿能不能布阵。”
澹台千里注视着若无其事的两人,将观察到的诸般景象与推测说了出来:“谷中灵气虽则混乱,却能分辨出两道不同剑气。你们当中只有一人会使剑,还有道剑气是谁的?先前谷中定然还有旁人。”
“那人是敌非友,还与你们恶战一场。看你们这样子,多半吃了亏,难道不想着寻仇?”
“在浮阎岛上同你们交手的,得是个魔修。要找魔修寻仇,本尊不会阻拦,还有可能出手相助,为何你们要避开本尊?”
陆九思道:“阁下想得真远……”
澹台千里道:“难不成你们有事瞒着本尊?”
陆九思被道破心中所想,微微一怔。他确实下定决心要找到那名伏击他们的魔修,报几箭之仇。但寻仇一事,无论如何不能带上澹台千里。要知道那魔修不是别人,正是江云涯的师父。万一交手之际,对方暴喝一声“逆徒”,揭破江云涯的身份,可就全完了。
他要如何解释江云涯的身份?如何说服妖王与一众教习,让他们相信江云涯隐瞒身份在学院修习,没有阴谋诡计?想要说清这事,难免要牵扯到那位小师叔,紧接着便是诸如夺舍等一桩桩事……
他不愿妖王知晓此事,最好不要让对方见到那名魔修,这才在登上山顶后磨蹭着迟迟没有去寻仇。他们知道魔修身份,江云涯还知道魔修的洞府在何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支开妖王后再动身也不晚。等见到那个便宜师父,他一定要让对方也尝尝被伏击、险些活埋、淹死的滋味。
“阁下慧眼识人,哪有事能瞒得过阁下?”陆九思打哈哈道,“我只是闹了一番太累了,想着早些烘干衣裳,找个地方歇下。”
澹台千里垂眼道:“原是如此。”
陆九思道:“是啊。”
澹台千里道:“那你们先歇着。本尊独自动身,去找那名魔修问个究竟。”
陆九思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不妥——啊,哪有魔修?”
澹台千里俯视已变作座座孤岛的群山,抬臂指向不远处的山壁。山壁如同断崖,耸峙水中,壁面上有一处圆洞,边缘光滑齐整,无疑经由人工开凿。
洞口幽深,不知内里通向何处。崖洞外留有一道新添剑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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