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眼前是一座园林,近处是水榭亭台,稍远才有门楼宅舍。亭台一望见底,空空荡荡,不见有人。崖洞连通的山道只有这么一个出口,那名魔修要是没逃远,多半就藏在远处那些砖雕楼栋里。就算跑远了,这座园子也是他的老巢,翻翻找找,定有所获。
陆九思急着拿人,快步走上拱桥,忽然心念一转,回头看去。
连通山腹与园林的石门,从崖洞那侧看去只是普普通通的青石门,两扇对开,无匾无楣。但在靠近园林这侧却有一道石匾,匾额是在浑然一体的青石上以刀刻出的,刀痕粗犷,有意作拙,刻的是“洞天”二字。
“太俗了。”陆九思认清两字,连连摇头叹气。
江云涯问:“小师叔说的是?”
陆九思边走边回头指着那匾额道:“洞天啊,福地啊,这种匾额碑刻都俗、大俗。真有要这等好地方,谁不愿藏着掖着?大大方方题了名挂出来,是怕知道的人不够多,没人同他争抢吗?”
江云涯道:“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陆九思道:“可不是么?也就是这处平平无奇,园子主人才会给自己面上贴金,刻了这块石匾。”
他打了个比方道:“好比江城烤鸭声震天下,别的州道上但凡开了烤鸭铺子,或是酒楼客栈中挂了烤鸭的菜牌,卖与你时都要再三强调,他家卖的是正宗江城鸭子。其实都是本地土鸭,有的还是刚从城外农家活捉过来现杀现烤的。他们说的那些话,你能信吗?”
江云涯一点头,深表赞同。
澹台千里走在两人前头,听得陆九思的高论,轻笑了声。他指着湖畔圆石道:“这有块石头,上边也有题字。”
拱桥之下乃是一片碧湖。湖畔立有一块圆石,石质晶莹通透,浑然天成。
陆九思上前一看,只见湖石上题“镜湖”两字,登时落了俗套。
这名儿取的,也不比“洞天”高明多少。
江云涯那位便宜师父的形象在他心中愈发低了。
埋伏偷袭,等同于心思歹毒,看这园中的摆设题匾,可知其人品味也不高。怎么看怎么像是世间为人诟病的盐商,为了敛财不择手段,一朝暴富便挥金如土,唯恐旁人不对他们刮目相看。
陆九思倒想问问江云涯,他这师父是不是家中有矿,可惜澹台千里也在,这话也只能咽回肚中。
澹台千里问:“这名字取得如何?”
陆九思道:“一般般吧。我总觉着在浮阎岛上能修起一座园林的人,取名得再高雅些。”
他看向这片湖,湖面波光粼粼,映照出隔岸景色。清一水的三层小楼中,有一座楼格外高,宛若鹤立鸡群。园林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此处。
三人绕过水榭,穿过湖边游廊,走到临湖小楼前。
高楼七层,木构精巧。陆九思仰头看去,毫不意外的在门楣上方看到一块牌匾。
“青云楼。”陆九思站在楼前,咂摸道,“这名字取得也一般。”
江云涯附和道:“很一般。”
澹台千里转头看向两人,问:“这是心中有仇,才见什么都觉着不好罢。”
陆九思道:“平心而论也很是一般,一般地俗。‘好风凭借力,助我上青云’,我看住在这儿的人想升官发财想疯了。”
澹台千里道:“这是浮阎岛,他是个魔修,发财倒也罢了,升官从何说起?”
江云涯插话道:“魔修也未必不讲究三六九等。”
澹台千里道:“你如何知道?”
江云涯道:“我就是知道。”
陆九思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知道话里夹枪带棒是两人快要大打出手的先兆,抢先开闸泄洪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
又道:“闲话少说,先进去看看。抓着人了再问问他也成。”
澹台千里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推开小楼的门。
陆九思提防着有埋伏,提醒澹台千里一声,还后退几步做好防范。他和江云涯都在魔修手里吃了闷亏,皆是如临大敌。开门当口要是迸射出暗.箭,这站位退可守,要是真人冲杀,也还有迎敌余地。
门轴多时未润油,转动时发出生涩的嘎吱声响。
陆九思正对江云涯耳语,若是楼中有异动,他们应当如此这般那般,忽闻门轴响声,当即噤声,端起式盘便要出手。
“没人。”澹台千里买过门槛,回头道,“也没埋伏。进来吧。”
陆九思没放下戒备之心,进门前小心朝楼中张望。
正中乃是纵贯七层楼高的通天柱,上顶八宝藻井,下端深深埋入地底,插入础石。三张巨幅画像从天顶藻井垂落,幅长至少两丈。三幅画像并排挂着,挡住楼中大半风光。进楼之人很难不将视线落在三幅画上。
左右两张画像俱是山水图。左侧为海波幽渺,仙山点缀其间,右侧为山中景色,松柏杂生,云雾缭绕。两画之上均不见人像,居中的一幅则不然,山水只以淡笔晕染,当中一人的身影分外明晰。
其人身着羽衣,脚踏木屐,似是踩着虚实相间的梯子,凌云而上。两侧有游龙垂首,白鹤相迎。
陆九思忽然道:“我误会他了。这人一心想着的不是升官发财,是升仙啊。”
左右两图还可以说是向往清静自在的修行妙境,当中那张可就赤.裸裸地暴露了主人的用心。这类挂画在世间也极为流行,凡夫俗子都会在家中挂上几张,只是看着没小楼里的画工精巧……挂画有个通名,就叫“升仙图”。
“啊。”陆九思盯着居中画像,看着淡成布景的云梯,恍然大悟,“他取的那些名字!”
他嘲讽过园子主人取名太俗,对着眼前的升仙图才明白过来,那不是俗,是别有所图。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一夜飞度镜湖月。
甚至连这幢名为“青云”的小楼,也不是在盼着平地起好风,而是盼着能“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这哪是个暴富的盐商,分明是鬼迷心窍的假道士。
澹台千里也看出当中蹊跷,嘲笑道:“区区魔修也妄想登天。”
江云涯眉头微皱。
陆九思想着别管江云涯与园子主人还有几分师徒情谊,这话中轻轻巧巧的“魔修”二字,可是把江云涯也一块儿骂进去了。他斟酌着开口道:“兴许他就这么个喜好。喜欢升仙、登天,比起那些动辄想要杀人百万的魔修,好上太多了。”
澹台千里道:“蛇鼠一窝,半斤八两。”
陆九思瞥了江云涯一眼,见他神情平淡,双手却漫不经心地探出袖外。十指纤细白皙,看着好似不沾一点春水。
陆九思忽的握住他的手掌,偏头道:“诶,这楼不是有七层高吗?上楼的木梯在哪儿?”
江云涯不愿挣开他的手,自然被带着走向楼中,远远离开妖王,空出能大打出手的距离。
陆九思留意着两人神情,尤其是两人的拳脚,不见握掌成拳或是蹬地发力,才稍将注意力放在楼中其他陈设上。
木梯就在小楼两侧,每一阶上都以彩漆绘出云纹。并非挑了大红大紫之色,而是用靛青染开一朵朵祥云。
“……青云梯啊。”陆九思无言以对。见澹台千里还站在通天柱旁,仰头端详天顶藻井,他便扯了下江云涯的衣袖示意他俯身,低声问道:“住在这儿的人……疯了?”
江云涯摇了摇头。
陆九思又问:“那便是沉迷飞升?”
江云涯依旧摇头,表示不曾听说过。
陆九思皱起眉头,思忖道:“还挺怪的……”
要是修道之人从未想过白日飞升,那无疑是谎话。刚踏上修行之道的少年少女最爱看的除了剑仙佳人几生几世情未了的话本,便是一窍不通的凡人一夕开悟,立地飞升的故事。
随着年岁渐长,多数人连九品境界都难以企及,更别说九品之上更为玄妙的陆地神仙境。越过陆仙境再飞升……对常人而言都是痴人说梦。
众人皆知飞升乃千里挑一、万里挑一之事,与己无关,也就不再像年少轻狂时一般将“飞升”、“登天”时时挂在嘴边。当真天赋卓绝,有望飞升之人,更不会轻言妄语,以免多生业障。
陆九思在那生生造出来的青云梯前蹲下身,盯着那云纹看了又看,渐觉毛骨悚然。
再相信神佛的凡夫俗子也少有这么讲究的,连梯子上都要绘制纹案,求个吉利。比起虔诚,约莫只有深信送子观音的那一群人可以与此间主人比肩吧。
他可不愿与能每日早起拜佛,一日三餐全都茹素,就为了能抱上个大胖小子的人缠斗。
“在看什么?”澹台千里不知何时欣赏完藻井,走到木梯旁边。
陆九思忙站起身,示意江云涯先上楼梯,自己站在两人当中,将人隔开。“没什么。底楼没人,不如上去看看?”
江云涯迈步走上木梯。
木梯连着回廊,三人前后将二楼探查一番,不见魔修行踪。
再上几楼,除去见到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祥瑞之物、飞升之图外,也一无所获。
在木梯晃动声响中,江云涯带着两人上了七楼。顶楼上空是八宝藻井,穹然高起,如伞如盖,内里呈四角方形,各角抵顶外一方形的边棱,合成八角。每角饰有卷云、莲瓣,朱青相杂,花团锦簇。**
陆九思本以为这又是闲着乱花用的一例,被江云涯抬臂拦下,顺着对方的目光仔细望去,才“哇哦”了一声。
他就说能在浮阎岛上修造一座园林的魔修,应该还有些大手笔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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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天姥吟留别》
**参考百度,没有考察原始文献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