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思决定先发制人。
这座木屋格局本就不大,昨日他已经摸清,知道分给澹台千里的是江云涯住着的那间。陆九思快步走进另一间屋子,一进屋便直扑立柜,打开柜门翻找起来。
江云涯紧跟在他身后进屋,见状迷惑道:“小师叔在找什么?”
陆九思道:“被子。”
江云涯朝床上望了一眼,道:“被子不是在床上吗?”
床上铺着新被褥,昨日才特地晒过,蓬松柔软,还残留着冬日暖阳的清新气息。江云涯走到床边,抱起一只枕头,将它朝内塞了塞,安安稳稳地占据一半床头,满意地颔首。打量一番后,他道:“倒是还缺个枕头,柜子里有多的。小师叔且让让,我来找。”
他在立柜旁蹲下身,很快从柜角翻出一只荞麦枕,抱到床上放好。
陆九思在那枕头旁看到叠得方方正正的一床棉被,费了番工夫将它从柜中挖出,也跟着放到床边。
江云涯不明其意,转头看来,眼中满是疑惑。
陆九思解释道:“我打个地铺。”
江云涯问:“地铺?”
陆九思道:“对。这床太小了,一个人睡刚好,两人挤在一处都没法翻身。我还是打个地铺更方便。”
木屋中摆满了火盆,盆中是新添上的炭火,烘得正旺,也不必担心地冷。将床边的地板打扫一遍,铺个席子再裹上棉被,凑合着就能打发一晚……或许几晚。
“我知道了。”江云涯点了点头,道,“小师叔睡在床上,我睡地上。”
他一把夺过墙角扫帚,将一尘不染的地板又打扫了一遍,从柜中找出夏日垫用的草席,在地上摊开铺平。
手脚麻利地做好这一切,江云涯又蹭蹭跑到屋外,打水洗净双手,边擦干边走回屋,最后才小心地抱着陆九思取出的那床新棉被,垫在草席上。
“会不会铺得离床边太近了?小师叔上床、下床时不方便。”
江云涯半跪在草席上,棉被已摊开铺了一半,忽的停下动作,站起身来。他低头打量一番,弯腰掀起草席一角,拖着草席和棉被朝墙边挪去。
从始至终没有一句怨言。
陆九思做好了他会撒娇耍赖,甚至抱住棉被不松手、赖着要两人睡在一处的准备,但这一切全都没有发生。对方没有争辩半句,便全无条件地接受了他的提议,只是坚持将床让给他。
像是使出浑身力气打算御敌,对方却突然收手不干了,其间落差让他站在原地怔愣了。
直到江云涯将草席连同棉被拖到最不妨事的墙角,陆九思才斟酌着问:“你怎么……?”
突然懂事了?
突然不黏人了?
他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自从两人出海以来,江云涯对他太过百依百顺。当然从前在学院里,江云涯就很少会违背他的意愿,处处维护他,可那时候江云涯还有些小孩儿似的脾气。譬如他与崔师弟同住一屋,对方偷偷生了许久闷气,还会趁他不注意用言辞或行动“挤兑”崔师弟……这样的事还有不少,但近来都见不到了。
仿佛一夜过去,对方身上的偏执、稚气,所有可能令人讨厌的特质,都被强自收敛起来,消磨干净,没留下一点痕迹。出现在他眼前的是这个刚收拾完出了满身热汗,马上便要出屋擦洗,免得将汗渍沾到别处的人。
懂事、乖巧、会照顾旁人感受,没人会不喜欢这样的江云涯。他也喜欢。但他不希望江云涯是在勉强自己,强行要装出这幅模样。
“怎么呢?”江云涯在门边停下步子,回头问。
陆九思想了想,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还想同我睡一张床吗?”
江云涯“啊”了一声,似是觉着自荐枕席的往事有些尴尬,想要抬手捂住脸颊。手臂方才抬起,他想到自己刚铺了席、被,手掌不甚干净,便又放下,两臂垂在身侧,踟蹰道:“那时候是我不懂事,给小师叔添麻烦了。”
“屋里的床确实很小,没法睡两个人,一个人睡都有些勉强了。过几日我上山砍些木材……”想到岛快沉了,他们在这屋里也住不了几日,江云涯话音一顿,半晌后道,“小师叔先坐下歇一会儿,我去烧水。”
“等等。”
陆九思快步走到门边,一手撑住门框,将人拦下:“你不必委屈自己。”
江云涯为汗水浸湿的脸上,一双眸子亮得出奇,即便有些许疑惑之色,也依旧莹亮通透。“我喜欢照顾小师叔,今时、往后都喜欢,不觉着委屈。”
陆九思道:“往后?”
江云涯点了点头。
陆九思问:“到什么时候?”
江云涯道:“很久以后。小师叔,你渴了吗?我倒杯茶。”他擦了擦双手汗渍,准备提壶倒茶。
陆九思跟在他身后绕到桌边,一手按住茶壶。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江云涯懊丧地松开手,垂下头道:“我不爱想那件事……”
陆九思问他往后是到什么时候,他含糊其词,还试着将这事混过去。被追着问,回答也是不爱想那件事。有什么事是他提都不愿提、想也不愿想的?
陆九思猜,无非是死生大事。
江云涯想一直照顾他,直到他死。
“你坐下。”陆九思难得强硬地吩咐道。他提起茶壶,替两人各自倒了杯茶,也在桌边坐下,隔着茶杯上方腾起的水雾看向对方。“这事我没问过你,不知你想过没有。离开浮阎岛后,你打算做什么?”
江云涯双手小心地捧着杯盏,偏头似是想了一阵,回答道:“没什么想做的。”
又道:“小师叔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陆九思道:“这不成。”
江云涯问:“为什么不成?”
“我的打算是我的打算,你难不成一辈子都跟着我?”陆九思见他想也不想便要点头,抬手制止道,“你认真想一想,当真没有自己想做的事吗?”
江云涯秀眉紧蹙,十指将茶盏抓得更紧。
陆九思盯着那只茶盏上的纹样,循循善诱道:“总有些事是你自个儿想做、爱做的吧。”
江云涯道:“照顾小师叔不算么?”
陆九思道:“这个不算。”
江云涯道:“那没有了。”
陆九思听他答得那么干脆,问道:“怎么会呢?回岛上看一看,取回你那把剑……这些事同我没什么关系,不也是你想做的吗?”
“既然这些是你想做的,再想一想,应当也还有别的事是你想做的。你剑法那么好,没想过潜心修习,更上一层吗?不说行侠仗义,仗剑行走天下想想也很不错啊。”
“岛上从前有那么多欺负过你的人,你不想找他们的麻烦?杀人当然是不好的,给些教训也无妨罢。”
“总之,不是所有事都得照着我喜欢的来。我喜欢不喜欢,没什么要紧的。你可以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江云涯“嗯”了一声,依旧不答话。
陆九思又想了想,不知道还能怎么劝,便放下茶盏道:“我去烧水,顺便去找妖王商量商量贝叶的事。你忙活半日,该好好歇歇了。”
“小师叔。”
“嗯?”
“你是嫌弃我烦,不想要我了吗?”江云涯抬眼问道。
陆九思哭笑不得,不明白他怎么从三言两语中得到这个推断:“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云涯又轻声问:“那过会你还回来吗?”
陆九思道:“当然啊。”
他只是去烧个水,再商量些事,来去不过十几丈远,最多不过半个时辰就能折返。要不是怕江云涯与澹台千里不对付,两人连半个时辰也不必分开。怎么说的好像他要离家万里、抛妻弃子一样。
“那你同我一道去?”陆九思问。
江云涯摇了摇头,道:“小师叔让我想一想,我留下想一想。”
江云涯坐在桌边,侧对房门,偏要拗着脖颈目送他走出屋子,姿势无比僵硬却仍要坚持。等陆九思走出屋外,反手将房门合上,江云涯才缓慢的、沉默着将转回身来。
他手中捧着茶盏,稍一用力,杯盏便四分五裂,碎成无数瓷片。
还未凉却的茶水从杯中四溅而出,打湿木桌、地面。
江云涯虚握着空无一物的手掌,半晌后才徐徐松开。他将散落在桌上的碎瓷片拢到一处,又弯下腰将掉在地上的瓷片徒手拾起,全都扔进簸箕。
桌上残留水渍,他拿起挂在桌边的抹布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擦拭,直到桌面光洁如初也没停下。
亮堂的桌面几乎可以映照出他低垂的没眼。
“不是的。”江云涯捏紧抹布,以掌抵桌,低声开口道。
没有当面辩驳是不想惹得对方生气,可他心中却不是那么想的。
对方说他有其余想做的事,他没有。
不管是回岛上,还是想要带走重要的东西,他想做的所有事,没有一件与对方无关。
对方让他好好想想日后的打算。
倘若那个“打算”里只能有他一个人,他想不出。永远也不可能想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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