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两只山雀的福,几人顺利打发了半日闲散时光。陆九思也没有把它们变作盘中餐,反而好谷好米招待着,将它们喂了个腰肥膀圆。几碟从林中摘回来的野菜取而代之,成为三人的晚饭。
陆九思做好饭菜,坐回桌边,缓缓擦干沾水的双手。
其实他的手心不止有洗菜掌勺时留下的水珠,还有些新冒出的细细密密的热汗。烧菜是个体力活,这是其一,至于其二……他有点紧张。
他马上要扯谎骗人了。
撒谎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信口胡说更是看家本事。可惜这等工夫在学院教习和同窗面前屡战屡胜,在马上要面对的这人面前却无一胜绩。
“这菜不错,是浮阎岛上的野菜?”澹台千里夹起一夹菜叶,放入口中,缓慢地咀嚼吞咽。他的动作优雅,宛若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年轻子侄,没有丝毫违礼之处。
被他金眸一扫,陆九思不由诚恳回答道:“是啊,刚摘的。”
澹台千里点了点头,又夹了一口。
陆九思看着他悠然自得的动作,心中紧张更盛。要是以为这人是妖族出身,徒有一身蛮力,那就大错特错了。以他自身的遭遇而论,澹台千里比他见过的几乎所有人都心思敏锐、思虑深沉。江云涯在无想山上修习了几个月,也没见被哪位教习怀疑,下山不过月余,澹台千里就一语道破了他的身份。
他没多大信心能骗过对方。
“今日天气不错。”陆九思挑了个不会出错的开场,若无其事道,“看来明日多半也不会再下雪了。”
澹台千里没有接话。
陆九思道:“要是明日放晴,我想再回园子里看看。”说完便低头夹菜,遮掩着观察对方的反应。
澹台千里放下手中木筷,问:“回去作甚?”
陆九思道:“仔细想想,还是应该回去再搜一遍。我们兴许漏了许多地方,阁下还记得过了石门,进到园中,先看到的是一片湖吗?”
“我们穿过拱桥,径直去搜了湖边小楼。前几日再去,也是直奔岸上各座阁楼,反倒漏了那片最显眼的镜湖。”
“湖上有亭台,湖中还有三座假山。”陆九思也同样放下碗筷,皱起眉头,煞有介事道,“阁下也见了,住在园中的魔修是个一心想求道飞升的疯子。起初我们进的那座小楼里还挂着海外仙山的画像。传闻中海上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那片湖上的假山也正好是三座……”
陆九思神情凝重,说得仿佛当真有这回事似的,恨不能掰起手指,一一数给对方听。
但他心中没有一点儿底气。
这套说辞编得也太差劲了。别的不说,为什么过去五六日他才想起园子还有许多可疑之处这点就完全说不通。就算魔修当真如他所说,曾经藏身湖中,这么多天过去,该跑也早就跑了。
陆九思继续努力扯掰道:“那些湖上的亭台,兴许也暗藏玄机。我们一看便觉得其中不能藏人,是以几次都匆匆路过,没有细查,万一那处布置了障眼法……”
这说法也糟糕透了。要是那魔修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布下瞒得过澹台千里和江云涯两人的障眼法,大可大摇大摆在他们面前出招,当初何必费劲伏击他们?
实在不行,就说自己落了个宝贝在园林里,要去捡回来,陆九思心道。
“那便回去一趟。”
陆九思没想到他这么轻轻松松就放过了漏洞百出的说辞,按下讶异之情,抬眼看去。澹台千里已重新拾起木筷继续用饭,见他抬头,还反问了一句:“怎么?这不是你们两人商量好的事吗?”
说到后半句时,他看向的是坐在桌边另一侧的江云涯。
江云涯神情不变,镇定自若道:“小师叔遇事确实会先同我商量,他想回去一趟,我自然也会去。倒是你,若不想去,待在屋中多劈几捆柴也可。”
陆九思见他神情自然,举轻若重,心中不由生起几分敬佩。
听到澹台千里口中说出“商量好”几字,他险些以为对方已经知道他们想做的事了。转念一想才觉得不可能,这话只是惯常的嘲讽罢了。
江云涯乍听这话,丝毫不露馅也就罢了,甚至还马上用上了欲擒故纵的话术,予以反击。真是后生可畏,以后他再想扯谎骗人,可得多留几个心眼了。
转念间,澹台千里已应声道:“本尊何时说了不去?倒是你二人……”
他金眸一转,似是意有所指:“都说至亲至疏不过夫妻,你二人诸般行事都有商有量,毫不相瞒,倒是比世间夫妻更亲近些,叫本尊羡慕得紧。”
陆九思琢磨着澹台千里说的话,总觉得他话中另有深意。饭后回到卧房,关上房门,他忧虑地看向江云涯道:“你说,他会不会……?”
“不会。”江云涯斩钉截铁道,“要是知道,就不会去了。”
陆九思道:“这倒也是。”
江云涯道:“小师叔不必担心,事事有我。明日还要出门,早些休息吧。”
陆九思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早早洗漱睡下。
其实在轮流洗刷碗筷时,澹台千里趁着江云涯出门喂狗,还同他说了几句话。想着那些话,他闭上双眼也没法睡着,便仰头躺着双手平放,只当自己是个仰身直肢葬的尸体。
澹台千里说,看他待人接物也不像是天真烂漫的样子,怎的对江云涯没有一点戒心。
又说,俗话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又是在魔修的地盘上,他就丝毫不担心江云涯有所图谋吗?
他倒没把这些话放在心里。
江云涯待他如何,他心中有数,要是被人三言两语就能挑动心思,也太愧对这百余日的相处了。他想着的是,妖王不惜放低身段,在背后嚼人口舌,这两人之间的关系都快赶上仇深似海了,不知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化解一二?
太愁了。
陆九思想得出神,不知不觉更漏已深。他还清醒得很,忽听得耳边传来窸窣响动,似是有人在掀开棉被,准备起身。
江云涯也没睡着吗?
初雪夜后,他不忍心见江云涯打地铺……即便没下雪,他也不能看着对方在地上睡。这座木屋都是对方的住处,真要有人睡在地上,那也该是他睡。是以这几日两人都各自裹了一床棉被,挤在榻上。
这般做法有千种不好,首要的就是挨得太近,丁点儿动静都会吵到身边的人。若非如此,他也不必仰躺着装尸体。
害怕对方误会自个儿是被他吵醒的,陆九思听到他起身也没睁眼,继续安安静静地躺着,还有意放缓了呼吸,假意熟睡。
等了一会,陆九思察觉到有些不对。
江云涯坐起身后怎么没有其他动作了?不下床吗?在床上干坐着能做什么?不怕着凉吗?
他闭着双眼,看不见对方动作,只能听到些细微的声响。
对方似乎静静地坐了许久,才朝他俯身下来。
陆九思:“?!”
“啊,还是把小师叔吵醒了。”江云涯替他掖了掖被角,举起双手无奈道,“还以为动作轻一点,小师叔不会醒的。”
陆九思睁开双眼后便有些尴尬,好在江云涯没发现他在装睡。他问道:“怎么?睡不着吗?”
江云涯道:“小师叔晚上睡觉爱翻身,前两日又着凉了,我担心小师叔会蹭掉被子,病得更重,不敢睡熟。”
陆九思见他双眼清明,确实像是一直没睡熟的样子,心生惭愧道:“你也不必总记挂着这事,好好睡你的就是了。”
“我突然坐起来……小师叔不担心吗?”江云涯忽然问。
陆九思疑惑道:“担心什么?”
“我。”江云涯坐起身后,盖至肩颈的被子便顺势滑落到腰间,他双手环膝,连被褥一同抱住,下颌隔着一层棉被轻轻地压在双膝上。屋外油灯的暗光照进房中,他眼帘低垂,在眼窝投落一片阴影,连同身形一道隐隐没入夜.色深处。他就着这个姿势,梗着脖颈道,“我听到了,那个人和小师叔说的话。小师叔不担心,我会害你吗?”
陆九思想了想,道:“担心啊。”
江云涯眨了眨眼,带得眼睫投落的阴影微微翕动。
“你要是再这么坐着,回头也着凉了,我刚痊愈,你再把病过给我,我还要不要好了?”陆九思道,“一想到整个冬天都要咳嗽发热,我很担心啊。”
他抬手拍了拍江云涯的后背,劝说道:“要是不想害我,赶紧躺下睡吧。外边真挺冷的……”将手探出被褥片刻,他就感到屋中到底不如被下暖和,忙将胳膊收了回来,顺便将漏风的被角紧紧捂实。
江云涯僵坐片刻,终于还是依言躺下了。
陆九思见他躺回床上,不再想那些有的没有的,也放心的将脑袋埋进了被褥里。过了一阵,他的嗓音闷闷地从被底传来:“旁人说的话就别放在心底了,我也不会听的。明日还要早起,睡吧。”
次日,三人都起了个大早。
陆九思趁着饭后空闲,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身边的家当,把能带上的都塞进了袖袋里。期间澹台千里路过房门,见他正在擦拭式盘,朝他微微一笑。
对方怕是误会了,以为他听了昨日的挑拨,暗自戒备江云涯,才会带上那么多家伙。
可惜不是。
陆九思将式盘小心地放回怀中,又数了数剩下的符纸丹药,才关门出屋。
满院子鸡鸭鹅狗,连同新入住的两只山雀,都欢快叫着替他们送行。
※※※※※※※※※※※※※※※※※※※※
谢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