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山越岭的路,三人几日前冒雪走过一遍。今日小雪初晴,走得更为稳当顺畅,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人便来到园林。
园中景象与数日前并无多大不同,不过地上积雪未化，平添几分萧瑟之意。那块竖在湖边的平石上也积了细雪，铁钩银画的“镜湖”二字被掩去几笔。
陆九思见不得这种残缺景象，在石边蹲下身,用手指探入笔划的沟痕之中,抹去落雪,让二字恢复原样。
他站起身后,端详片刻自己的杰作,才转身道：“这湖看着比前两日漂亮啊。”
小雪数日，湖已结冰。
平滑湖面犹如一块没有丝毫瑕疵的蔚蓝宝石,随风拂过，不起波澜。天边云卷云舒,倒映在薄冰之上,似有光华流转,比起湖水微澜更显飘逸仙气。
镜湖这个名字,这时倒更合衬些。
“不是要将湖中亭台、假山都搜一遍吗？”澹台千里见他站在湖边观览风光,轻笑问道,“还是只想站着看看风景？”
陆九思咳了一声,道：“那走吧。”
湖中有数座拱桥,如同蛛网,将湖心亭台与岸边石树相勾连。澹台千里觑他一眼，当先走上拱桥。
“这亭子没有古怪。”澹台千里走过一处湖心亭，平静说道。
陆九思也绕着亭子走了一周，点头以示赞同。
“这处也不能藏人。”
“确实如此。”
“这座水阁倒是别致，可惜也没连同别处。”澹台千里边走边评说，很快将湖上亭台都搜了一遍，转身问，“还有什么没去过的地方？”
陆九思望了一眼江云涯，道：“湖中假山。”
澹台千里道：“那走吧。本尊先行？”
他这般配合，甚至称得上主动，叫陆九思心中觉得有些异样。好比给人下套，对方不仅不逃，还将脑袋朝绳圈里探得更深，好方便人勒紧绳索，怎么看怎么不对。况且前几日搜寻，也不见妖王如此热心。
正当此时，澹台千里停下步子道：“好像没路可以过去。”
湖上拱桥连通的是各处亭台，但湖中假山布景时取的就是海上仙岛之意，自然不可能有路与岸边相连。湖畔垂杨边系有一条小舟，可知平日乘舟泛湖，才能靠近假山。
这时湖已结冰，再要乘船摆渡，却是不能了。
陆九思在湖边蹲下身，随手捡起块石子，在手中掂了掂。接连换了几块，觉得拿在手中的这块石子分量不轻，他才抡起胳膊转了几圈，将石子朝湖心抛去。
石子在湖面上蹦了几蹦，最后划出一道弧线，止住去势。
湖面坚冰未裂。
“这冰挺厚的。”陆九思观察道，“不知人走过去会不会裂。”
澹台千里笑道：“你试试？”
他的眉头微微扬起，眼中满是局促。这幅模样陆九思倒是熟识的，他就觉得妖王不该事事顺着他，得同他唱唱反调，这才对味。
陆九思心中不知为何比起先前安稳许多，道：“试试就试试。”
反正江云涯同他说过，湖中那座假山才是要紧之处，走在湖上十有八.九不会有什么危险。要是冰层真的裂了，他顶多在湖里泡上一会儿，没准还没捉到一条冰湖里的锦鲤，尝尝鲜嫩鱼肉呢？
“小师叔，”江云涯忽然开口道，“我先走吧。”
陆九思奇道：“为什么？”
江云涯看向湖面道：“湖面结冰，会滑，我怕小师叔摔着。”
澹台千里道：“若是怕摔着，你抱着他过去如何？”
陆九思忙摆手道：“那倒不必。”
澹台千里道：“不然用根绳子将你二人栓在一处，这样一人摔了，另一人还能稳住……”
“我先走了！”陆九思听他越说越荒唐，像是有意嘲讽似的，在岸边蹦跳两下，权作热身，随即攀了一根趁手树枝，用手拄着便走向湖面。
他的步子迈得并不大。虽说知道没有危险，但要是不小心摔得鼻青脸肿，也不见得有多好受，能不摔便不摔吧。
湖面平滑如镜，他脚下棉靴的鞋底不算粗糙，每迈出一步，都会轻轻滑动分毫。他心中更是警惕，专心致志地走得更为稳当。
在他身后，澹台千里依旧没有动身，一双金眸凝视江云涯，似笑非笑道：“请。”
江云涯眉头微蹙，但见陆九思已走出丈许，一步没能迈稳，整个人滑了一下，险些摔倒，便越过澹台千里，踏上冰层。
澹台千里见两人都已上湖，这才缓步前行，徐徐跟上。
陆九思最先走上湖面，但不多时就会江云涯追上。他好奇地朝对方脚底看了一眼，心想这人莫非脚踩冰橇，否则怎么能走得这么快还这么稳当？
他一转身分心，险些又摔一跤。
江云涯忙伸手揽住他的腰侧，将他扶稳。
“小师叔……”
陆九思看了眼湖心假山，心中底气不足，正想说自己能走，便听江云涯轻声开口，像是有话要说。
他还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身遭忽然传来一阵巨响。
说是一阵也不妥当，因着这阵声响似是惊雷歇了又起，连绵不绝。陆九思前段时日才遭逢过山崩，听到相似的巨响，不免想起当日遭遇，面色登时就沉了下来。
难道又要重新经历一遍险些被活埋的事？虽说湖水不如山石坚硬，可要是被埋在湖底，也未必比埋在谷底好受多少。
不是说湖上没有风险吗？这又算怎么回事？
陆九思心中所想太多，还未能有所动作，江云涯已变扶为抱，紧紧的将他扣在怀中。
陆九思：“！”这种时候抱住他有什么用？真要跑路不是分开跑得更快吗？！
他想开口呵斥，便觉身子朝下猛地一沉。
走了一路也没见开裂迹象的坚冰不知何时已寸裂开来，化作万千碎片，纷纷沉入湖中。
脚下失去依持，转眼之间，他整个人便坠入冰湖之中。
碎冰混杂着满湖冰水漫过他的脚底、小腹、脖颈、头顶……惊变不过是刹那间发生的事，他甚至来不及回头多看一眼，不知道跟在他们身后的澹台千里是否也同样掉进了冰湖里。
能够确认的是，江云涯还在他身边。
江云涯的双手还环在他身后，没有松开。
这不行啊！
划水也是要用上双手双脚的，得松开才能各自逃命！
陆九思还记得在水下不能张口，否则湖水倒灌进口鼻，更易溺水。他不能开口提醒，便瞪大双眼，怒目而视，希望对方能明白这浅显易懂的道理。
往往只需他给一个眼神，江云涯就能领会他心中所想。
这特殊的能力这时不知为何失效了。
陆九思浮空晕头转向了一阵，也没见对方松开他。
“你——”陆九思怒火上涌，忍不住开口呵斥。才说了一个字，便发觉不对。
他不是掉进湖底了吗？水呢？周围怎么没有水？
不仅如此，在江云涯缓缓松开抱住他的双手后，他竟然发觉自己双脚踩在了坚实的地上。
陆九思后知后觉的发现了更多不对的地方。要是当真掉进湖里，在坠湖的一瞬间他就会察觉到湖水漫过口鼻了，哪会脑海中转过千万个念头，还没有感到丝毫不适。
他哪里还能看清江云涯抱着他没松手，眼睛早就钻进湖水，看周遭事物都朦朦胧胧，只剩下些许轮廓了。
所以他们这是没有掉进湖里？
“小师叔，抬头。”江云涯平静说道。
陆九思听了他的话，下意识抬头看去。
如果他们真的身处湖底，抬头应当看到一片碧蓝，至多还有粼粼波光。但这时他抬眼望去，却清晰地看到湖畔楼阁，湖上拱桥，甚至连他驻足观赏过的岸边立石都看得清楚分明。
像是通过一面镜子，看到镜中景象。
“原来是这样的去处。这园子的主人，也算用心了。”
陆九思循声望去，见到澹台千里正在他们身旁不远处，同样仰头看着湖面景色，面上映着的微光暗暗闪动。
“怎么？你们不觉得此间景色很是不错吗？”澹台千里笑着问道。
陆九思不知该如何答话，江云涯上前一步，平静应对道：“确实不错。”
澹台千里像是不觉得自己掉落湖中的经历有何不对，反倒平静地在这湖底空间转了一圈，冷静说道：“这地方看着挺大，说不准当真能藏得下一名魔修。来都来了，不去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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