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巧合啊。”江云涯笑道,“这座地宫是我建的。”
陆九思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慢慢从江云涯口中套出实话。才问了一句,对方就直白地承认了,反打得他措手不及。
“?”
陆九思望着江云涯。
江云涯同样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陆九思心念一转,问:“这不是你师父的地盘吗?”
江云涯道:“从前是,后来就不是了。我和小师叔说过,岛的西边原本住着许多魔修,后来嫌弃他们吵闹,全都赶走了。”
这话倒是真的。
上岛第一日,他们翻山越岭也没看到魔修踪迹,他心里疑惑,就问过这事。当时江云涯解释说,住在岛西的魔修总爱打打杀杀,打搅他们的清静,都被远远驱逐出落霞山近旁。
“也有些不吵闹的,同小师叔无冤无仇的,暂且让他们住下了。”
陆九思问:“那地宫?”
江云涯道:“让他们住下,也不能白住。小师叔说隔海那边有句俗话‘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陆九思忙道:“这话我听过,你不必背给我听。”
“嗯。让他们留下,总得收些好处吧。”江云涯理直气壮道,“这园子只一般,我没有要。但湖底风水不错,山腹也够宽敞,我便要来了,还做了些改动……小师叔喜欢吗?”
陆九思:“……”
陆九思:“门钉?”
江云涯道:“是道禁制,免得不相干的人闯了进来。做成棋盘模样,瞧起来更好看。”
陆九思一问,他就据实以答,毫不隐瞒。这样的应对叫人无可奈何。
“行吧。”陆九思转头道,“走吧。”
江云涯神情微变,勉力笑了笑,问:“小师叔说的是去哪?”
陆九思指了指前方石道、门阙以及更远处的正殿:“不是要去取那把剑吗?你不着急?”
看这地宫巍峨壮丽的模样,也知道江云涯对那把本命道剑有多看重。他也想早些一睹芳容,瞧瞧厉害。
“嗯。”江云涯轻轻应了一声,步子却不迈开。
见陆九思朝前走出几步,他才慢慢跟上,脚步依旧是磨蹭的、踟躇的。
石道边有立兽,他要停下步子看一看,摸一摸。
石兽栩栩如生,连尾巴尖儿都刻了出来,他也要绕到道旁去拽一拽。
要不是知道他年纪不小,这座地宫又是他建的,陆九思都当他是头一回出游的小孩儿,才会见什么都觉得新奇。
“别闹了,来开门。”
走到第二重门阙前,陆九思朝正蹲在石兽身旁,同它比个子高矮的人喊道。
江云涯磨磨蹭蹭站起身,走到门前。他仰头看了会儿门钉,忽然道:“这道禁制也不难,我说与小师叔怎么解吧。”
陆九思道:“倒也不必。”
江云涯已兴致勃勃地指着门钉对他道:“石门仿照棋盘样式,门钉就如同棋子。只要按几局棋谱上的落子,把真气注入对应门钉,就可以打开石门。”
他边说边并指射出一道剑气。
“第一子落在天元。”
陆九思原本对这棋盘似的禁制不感兴趣。因着他本人算是个臭棋篓子,正经棋谱没看过多少,同人对弈更是少之又少,对这费心又费时的玩意儿敬而远之。
江云涯一说要打开禁制得按照棋谱落子,他就更不想听了。
他要是能记得住那些棋谱,多背几个定式,也不至于逢棋便输,不得不高悬休战之旗。不下就不会输,这都是被逼的。
但他再不懂棋,也不会听不出对方话中的错漏。他一抓江云涯的衣袖,恼道:“骗我作甚,哪有人这样下棋的。”
江云涯一愣,才要射出的第二道剑气斜飞而出,没能打在门钉上。
门阙的一处檐角应声而碎,化为飞灰。
陆九思道:“不是都说金边银角草肚皮吗?你就算要编个棋谱骗骗我,也别编第一手就打在天元的啊……”这要他想信都没法信。
“有的。”江云涯低头道。
陆九思道:“我没见……”
“我小时候第一回同小师叔下棋,起手就落在天元。小师叔还夸我,说我眼力真好。”
“棋盘有纵横十九道,三百六十一处落点,我独独挑了正中一处。小师叔说,只要世间万物中最好的一个,这样很好。”
陆九思心道,那小师叔要么是和他一样的臭棋篓子,下棋功力半斤八两,才会胡扯一番,引人走上歪道。要么就是真心对江云涯好,对他做错的事也全都包容接受,温声细语地劝他改正。
多半二者都是。
“是这样啊。”陆九思想了想,问,“那你说的棋谱?”
江云涯道:“是我同小师叔下过的棋。”
他紧抿双唇,不再像先前那样热心解释,接连射出几道剑气。门钉如同先前一样悄然下陷,第二重石门大开。
陆九思在旁看了几道剑气的落处,也就看清了这几手棋。往好了说可以是羚羊挂角,叫人无迹可寻,诚恳一些便是指东打西,也不知道在下什么臭棋。
他先前猜的没错,这水平也就和他五五开吧。
江云涯似是心中生了闷气,打开禁制后便走得飞快,转眼穿过第二重门阙,往里去了。
陆九思不敢在这种时候再戳他痛处,快步追上,好声好气地商量道:“诶,这几步棋我记下了,等会让我试试开门怎么样?”
江云涯闷闷地应了一声。
还在闹别扭……
他还特意提点过澹台千里,万万不能说那位小师叔的坏话,江云涯爱屋及乌,连那木屋的坏话最好也别多说一句。轮到他自个儿,还是中了招。
陆九思只好自行站在了石门正前,学着江云涯的样子从指尖逼出一丝真气。
这丝真气自然不如江云涯凛冽肃杀,比起他当初极为勉强才能挤出些许时却要强上不少。
脱手而出后也没有飞得歪歪斜斜,反如一把秀气的小刀,悄无声息又精准地没入石门正中央的一枚门钉。
“第一手天元。”陆九思觑了江云涯一眼,和气道,“我没记错吧。”
江云涯闷不吭声,他又照葫芦画瓢将几道真气分别打入四周门钉。
期间江云涯一直低头盯着脚底石道,陆九思还以为他真的恼了,无意偏头时却瞧见他在偷偷打量石门上已经陷下的门钉。
“糟了,这一手下哪来着……”陆九思诈他一下。
“上三七。”江云涯不假思索便道。
“原来你还在看啊。”陆九思道,“还以为你不愿搭理我了。”
江云涯一时失言,又将脑袋朝旁偏开,别扭道:“下一手呢?”
“上六.四啊。”
“然后呢?”
这是考较他的记性来了?陆九思说记不清只是诈诈他,哪能真记不住几手棋?双唇一开一合便报了出来。
“再下一手呢?”
“没有了,到这门就该开了。”
江云涯问:“要是让你下呢?”
陆九思边按自己报出的落子位射出真气,边随口答道:“我不懂棋啊。”
“小师叔也不懂。”江云涯执着道,“随便……门开了。”
陆九思转头一看,石门当真已经大开。
“不说棋了。”陆九思欢喜道,“进去看看,这么大的地宫我也是头一回见。”他可不用在人前展示棋下得多差了。
江云涯甩了甩脑袋,抬步跟上。
陆九思见他神情一会儿一变,似有懊恼,又有困惑,一时愤恨,一时茫然,挣扎得都能表演变脸了。
也不知道他只是去取一把剑,为什么心境能有这么多变化。
想到那把剑是小师叔送给江云涯的,也算是被他爱着的乌鸦之一,陆九思便想夸赞两句,好叫他开心一些。“这么大的正殿,用来供奉你那把剑,也算没辱没它的威名。”
“你用了什么剑架来作托?镶金嵌玉太俗气了,我想想,这越走越冷,该不会用了冰雕吧?”
“冷得有点太过分了吧……”
闲话说了两句,陆九思就察觉到正殿中散发出的一丝寒气。再接近一些时,身上的狐裘都不足以御寒,他说话时忍不住上下齿打架,格格作响。
从门缝、窗缝中漏出的寒气一遇外间暖流,登时变作团团水雾。
陆九思越看越冷。能冒出这么厉害的寒气,得是在正殿里放了多少坚冰啊。那摆剑的架子也不知道有多大,看着定然非常气派。
江云涯默不作声,脱下身上薄袄,披在陆九思身上。
陆九思看他光着双手就去推门,忙将他往后拉了一把。
“我来。”
他用厚实的衣袖裹住手掌,才将手臂伸向冒着寒气的殿门,轻轻一推。
殿中登时生起无数水雾。
白雾缭绕,连四壁夜明珠的光芒都无法穿透,也看不清殿中摆放着什么。
陆九思站在门边,等到白雾将散,才依稀看出些内里轮廓。
摆在大殿正中的不是他料想的华丽剑架。他朝四周扫视一圈,也没见到所谓灵剑自身散发的逼人剑气。
大殿天顶有日月星辰之景。
地面乃是云母石片铺成,如同层云堆卷,倏忽张合。
天地之间别无他物,只有一具冰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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