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夺舍时出了差错,小师叔的神魂没能完全离体,还留下一部分在这里。所以小师叔才会不记得从前的事。只要神魂归位,小师叔就能想起来了。”
江云涯在心中已将这些话反反复复拟了数十遍,说出来时极其顺畅,如同默背经文。
他轻轻抚摸冰棺,陆九思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仿佛真的见到冰棺散发出一股柔和莹润的光芒,来自他口中那位小师叔残存在此处的神魂。
陆九思喉头哽了一下,问:“怎么才能让神魂归位?把棺中残存的神魂塞进我身体里?”
江云涯摇了摇头。
陆九思问:“反过来?”
江云涯沉默不语。
这就是默认的意思。
江云涯一心想要的就是从前那个小师叔,能记得他们两人在浮阎岛上种种过往的小师叔。既然是神魂残损造成的差错,只要让神魂归位,一切便能恢复如初。
在江云涯看来,神魂大半在他体内,小半在浮阎岛上,冰棺不便轻易挪动,那么便只能让他来到岛上。
他还当真欣然同意了。
到了岛上,没料到会碰上澹台千里。江云涯担心妖王会插手此事,轻轻巧巧卖了个乖,他就答应帮着对方一起欺瞒妖王。
现在想来,澹台千里同他说的一些话分明意有所指,也许早就发觉江云涯心中另有盘算,才会劝他小心防备。
可他没法对江云涯生出戒心。
怎么可能对一个待他这般好的人心存戒备呢?
陆九思问:“你早就想好这些事了?”
江云涯道:“嗯。”
陆九思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就都应下了?”
江云涯道:“让你随我一起回岛上,独自到地宫来。”
陆九思:“……”承认得真是干脆利落,没留给自己一丝反驳质疑的余地。
“不用花很多工夫,我都已经准备好了。”江云涯轻声道,“施法之后,两处神魂很快便会并作一处,小师叔就会想起从前的事,往后我们……”
陆九思突然道:“倘若我不愿呢?”
江云涯一愣,似乎没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为什么不愿?”
陆九思望了那冰棺一眼,道:“平白无故要让我换张脸,我怕醒来不习惯。”
江云涯迟疑道:“可小师叔从前就是这幅样子,我都看惯了……”
陆九思道:“我看不惯。那张脸虽则也很好看,但我更爱现下这张。”
江云涯道:“也不是不可以……”
陆九思知道这是让步,江云涯要的是两人往日相处的记忆,容貌长相并非那么重要。让步也仅仅只能让到这里。
江云涯绝不能容忍的是他的忘却,一定要强求的是他的“记得”。
可他不可能想得起来。他不记得过往,并非因为神魂残损,而是因为和那位小师叔并无瓜葛。
强行要将两人的神魂融为一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二者只能存留其一。可能更糟糕的是,他们的神魂一道消陨,从此世间再无两人。
躺在冰棺中的人不知道是否甘愿就此消失在人世间。
他不愿意。
“想了想还是太勉强了,这事我不能答应你。”陆九思退至冰棺边,一手探向怀中,便要摸出诸般符纸以及式盘。
江云涯的动作比他更快!
当他伸手之际,一道剑气便擦着他的衣袖激射而过。袖口残破,扯出一丝如云棉絮。
他们两人数月间同进同出,连他翻看经书、修习阵法的时候,江云涯也始终陪伴在他身边。当他看着佶屈聱牙的经文、金光隐现的式盘时,江云涯都在看他。若说世间有谁对他出手的习惯最为熟悉,无疑就是江云涯。
他一抬肘,便被江云涯看穿了此后种种意图,连摸出法器的机会也没有。
剑气擦衣而过,陆九思不得不侧身退让。
“小师叔……”江云涯犹豫着喊了一声,出手毫不含糊,几道剑气分封陆九思全身上下各路,如若闪避稍有不及,便会被封住各处关窍,真气无从流转。
陆九思知道他手下留情,否则几道剑气刺穿的就不该是他的衣袖。但别看这时含情脉脉,要是被制住,对方定然会为了那“更好”的小师叔,对他下手。
嗤——
衣裳下摆再次为一道剑气撕裂,陆九思回望一眼,见江云涯仍是垂眼抿唇的可怜模样,心下一横,就地后滚。
论修为境界,他自是不如江云涯。
论临敌经验,对方更是甩出他十万八千里。
但在此时此地,他有着一样对方绝对比不了的优势。
陆九思贴地一滚,矮身蜷起,后背紧贴严冰,将整个人的身影都缩在冰棺后。
一道剑气如影随形,分明追着他朝冰棺刺来,却在将要贴近冰棺时转了个大弯,陡然斜飞而出。
陆九思轻喘几口气,隔着冰棺,远远望向江云涯。
两层严冰阻隔之下,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动作,只知那道模糊身影变得踟蹰不定,畏手畏脚。
在这座大殿里交手,江云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占上风。
江云涯害怕伤到冰棺,伤到冰棺里的人,而他不怕。
陆九思借着冰棺遮挡,飞快从怀中取出式盘。地宫为了保存冰棺及尸身,布下不少引灵、固灵的法器,此时都可为他所用。那些法器上都留有江云涯的剑气烙印。在茫茫天地之间,好比荧星般亮眼。
不只有江云涯熟悉他的出手,他对江云涯的剑道也同样了然于心。世间剑修万千,如若同时出手,剑气有如陨星划过,他也能认出其中独属于对方的那一道。
那些印有烙印的法器,通过他注入式盘的真气,渐渐产生了微妙的不同。
天地灵气也在那一瞬间有了些许改变。
陆九思没有片刻迟疑,在江云涯想方设法接近冰棺或调开他之前,抢先出手!
为他所用的法器并不算多,匆忙间能布下的阵法也错漏百出。但只要冰棺在前,他都有信心从江云涯手下逃脱。
大殿的木门、窗棂,乃至天顶藻井、斗拱都发出轻微震颤,几粒仅存的尘埃自壁上、空中抖落。
他不愿破坏这座江云涯花了大心力建造起的正殿,并未破坏大殿的重要木构,只借阵法调动一殿之内的天地灵气,裹挟着些许木梁、横条,封住江云涯的去路。
横梁坠落,交错竖在殿中,有若樊笼。
大殿震颤之时,陆九思已矮身快步行到棺边,再一眨眼,便可跃至殿门。
密密麻麻的木梁横亘在两人之间,他相信就算以江云涯之力,也要耗费些时辰才能将之清除干净。等到对方扫清横亘在两人当中的障碍,他早就金蝉脱壳了。
至于脱身后要怎么对待江云涯,他还没想过。把对方吊起来打一顿定然是不够的,还要怎么做,才能一解他心头之气?回到学院将人关在思过崖上三五个月够不够?
身后接连响起木梁坠地的声响,间或夹杂几声剑气破开横梁的轻鸣。过了一时半刻,忽然又多了种钝钝的闷响。
陆九思心中疑惑,回头望了一眼,眼角余光猝然瞥见意料之外的场景——
江云涯不避不让,全然无视阻拦在身前的横梁,朝殿门直扑而来。
这人不要命了!
不,这么点木梁根本要不了他性命,最多被砸上两下,受些皮肉伤。
要是不巧正中要害,也不过让他躺上三五个月罢了。江云涯修为深,境界高,恢复起来也比常人快上不少,且不会留下病根。
退一万步说,即便江云涯运气极差,被当空掉落的木梁砸出了个好歹……用得着他担心吗?
对方鲜血淋漓、骨刺外露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陆九思脚步一顿,脑海中还没想个分明,手指已在式盘上拂掠而过。
他的动作颇轻,犹如春风拂面,但牙关紧咬,神情胜似直面杀父仇人。
两根迎头坠落的木梁悬空停住,如同被无形双手轻轻托举,缓缓放下。
江云涯面前现出一道空隙。他没有错失难得机会,趁机冲破重障,出手便以两道交叉剑气封住殿门。
殿门窗纸为剑气划破,漏进微风。
陆九思在距离殿门仅一步之遥时生生止步,发丝被灌进殿中的清风撩起。他跑得太快,脚下虽停,身子不由朝前倾侧,用双手抵住门框才稳住身形。
手掌碰上殿门,登时被凛冽剑气所伤,皮肉外翻,溢出鲜血。
“受伤了?”
江云涯的声音从后传来,但陆九思根本不想回头去看。
他自认待对方不错,虽说不算尽善尽美,也用了不少心。要上岛便上岛,要跳崖便跳崖,就连方才那么点轻伤,他也舍不得对方受。
可对方呢?
一心想着要找当初那个小师叔回来,步步为营,阴谋阳谋,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即便知道这么做可能会出差池,让他神魂陨灭,也不曾改换念头。
真是一片真心喂了狗。
惊惧、愤怒、犹豫、迷茫,种种情绪在陆九思心头交错,五味杂陈,让他短短一瞬间仿佛失去了言语能力。
当江云涯从背后靠近,握住他的手腕,似要低头察看他掌心伤口时,陆九思翻过手掌,低声道:“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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