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他一样看中这辆马车的,正是前段日子在蓟北道认识的“熟人”。
陆九思打量了眼前的冯家少爷一番,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不假啊。冯兄瞧着比前些日子精神不少,连眼睛都大了。”
冯家少爷朝他一拱手,笑道:“陆兄瞧着气色也不错。”
“哪有啊。”陆九思心道自己这一个来月的折腾,说出去都能编三五册话本传奇了,瘦了约莫得有五六斤,气色哪还能好。
他打了个马虎眼,朝对方道:“当初在定州城分别,冯兄不是说喜宴之后便要南下去了吗?往江南去,不走这条路罢。”
冯家少爷道:“一言难尽。看陆兄来车马行,也有远行的打算?”
陆九思道:“是啊,准备去西边一趟。”
“巧了。”冯家少爷朝身旁看了一眼,道,“我与内子也正有这个打算。”
“内……”
陆九思朝他身旁看去,果然见到素色长衫也遮不住的细瘦身形,再见到那顶眼熟的风帽,当即确定了这人身份。
这是当初冯家少爷执意要娶的新娘子嘛,怪不得两人都戴着风帽,分明是冯家少爷怕旁人侧目,才将一张端正俊脸也遮了起来,替他的“内子”分忧。
“二位当真琴瑟和鸣,让人好生羡慕。”陆九思真心实意道。
冯家少爷爽朗地笑了一声,被他身边的人伸手轻推一把。
“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公子若不嫌弃,不如与外子一道去茶楼坐坐,正好叙旧。”那位险些被他抢亲了的新娘子开口道。
妇唱夫随,冯家少爷当即接话道:“正是。”
陆九思婉拒道:“这马车的事……”
“这事不急。”冯家少爷朝两位牙人扬了扬手,道:“喊你们掌柜的过来,说是姓冯的找他。”
陆九思:“咦?”
冯家少爷解释道:“我家几辈都往西边跑商,与这些做车马行当的打了不少交道。”
正说话间,牙人便领了个体态圆润的富家翁回来。冯家少爷同他说了三两句话,便听他诺诺称是,允诺立刻派人去分铺看看,还有没有一般制式的马车。
冯家少爷又将雇佣车夫,找镖局护送的事都托给了他,吩咐他速速办妥。
陆九思看他行事这般爽利,佩服道:“冯兄真是家学深厚。”
冯家少爷笑了一笑,朝那车马铺的掌柜又吩咐一句:“替我这位兄弟也留心看看,挑些可靠的车夫、镖师——”
“车夫就成,用不着请镖师。”陆九思道。
冯家少爷略一颔首,道:“就这样,你去吧。”
那身形富态的掌柜忙不迭去替他张罗,还不忘感念他多年来的照顾。
那些杂事陆九思原本准备亲力亲为,少说也得耽搁一两日,他这么一吩咐,全都有人给办妥了,陆九思怎么也不能拍拍屁股走人,只好道:“冯兄想去哪家茶楼?先说清楚了,这茶钱总得让我来出。”
冯家少爷大笑道:“这是自然。”
陆九思乘坐的马车已先去了,冯家少爷的车子还在码头上待命。马车宽敞,坐上他们三人也绰绰有余,冯家少爷原本还想招呼澹台千里上车,被陆九思制止了。
“他身子好,跑得没准比马车还快。”陆九思诚恳道。
“这……”冯家少爷为难道,“成吧。”
马车碌碌而行,很快离了码头,在一家茶楼前停下。
陆九思在清新的寒风中一展臂,隐隐能闻到些许茶香,顿觉此行不虚。走进茶楼,果不其然看到澹台千里已经坐下了。
冯家少爷吃惊道:“这?”
陆九思道:“不必管他,我们喝我们的。”
三人挑了个上好的茶座座下,因着四周有纱帘遮挡,冯家少爷的新娘子也终于摘下风帽,朝陆九思笑了一笑。
陆九思伸手遮眼道:“诶,不能看,不能看,一看便想到当日的事。谁能想到我相貌堂堂,身家不薄,抢亲还会抢不过人呢?”
新娘子莞尔一笑,冯家少爷也放下心中芥蒂,笑道:“缘分的事谁说得准,强求不得。”
陆九思记得这位呷醋的本事,唯恐他还将自己当做对手,想了想便道:“是啊,要是当初抢亲成了,我也遇不着如今的伴儿了。”
冯家少爷闻言果然一喜,笑意险些没能藏住,过了片刻方道:“恭喜陆兄。”
“唉,不说这个。”陆九思道,“怎的二位没往南边去呢?”
“说来惭愧,当初确是想与湛之去看看江南风光,但我娘耍了一出把戏……”
听冯家公子徐徐道来,陆九思才知在他们与一众同窗离开宴席后,冯夫人便“昏”了过去,随后一病不起。请了城中大夫诊断,都说是心中郁结,积虑难消,除了好生休养,没有能根除的法子。
冯家公子虽说做出了娶男子为妻的荒唐事,却也不是个不孝子,便改了行程,打算在定州城再逗留三五日,等他娘醒转再动身南下。
谁能想到就在那三五日间,装病的冯夫人伙同他的贴身仆从,将他行商多年打拼得来的积蓄偷了十有八.九,威胁他同新娘子和离……
“这我如何能答应得下来?”冯家公子如今说起这事,犹自苦闷,“左右她也是装病,身子无碍,我与湛之没再多留,当日便走了。”
陆九思也跟着叹了口气。
冯家公子道:“剩下一两成积蓄倒也够用,但我不愿委屈湛之,日后若是出个三长两短,总得有银子傍身,才能无忧。正巧湛之也想同我去西边看看,便改了行路,往西来了。”
“原来如此。”陆九思频频颔首。
冯家公子抿了口茶,问道:“陆兄又是为了什么缘故,打算往西边去?”
为了救命啊。
陆九思不能将这事直说出口,想了想道:“去寻一样宝物。”
冯家公子笑道:“难不成陆兄也听信了那等无稽传闻,以为能去西边找着个绝世美人不成?”
陆九思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追问道:“什么绝世美人?”
冯家公子被新娘子瞪了一眼,收敛笑意,正色道:“常在西边跑的商客都知道,穿过极西的荒漠,便是妖族聚居之地。”
“每逢百年,便有妖族穿过荒漠,朝东而来。若是过往的行商被美色迷惑,就会被吸尽心头血,变作人干……”
他说得可怖,陆九思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冯家公子莫名其妙:“怎了?我说的有何不妥?”
陆九思道:“原来妖族惯爱吸人心头血。”
冯家公子面色严肃道:“传闻便是如此,有年老商客亲历过这等事,说是被吸干的人皮只剩下薄薄一层,风一吹便能飘上天,挂在树梢头……”
“快别说了。”
打岔的却不是陆九思,而是坐在一旁安静听着的新娘子。
冯家公子立刻收口,不管陆九思怎么央他再多说一些,他也不透露了。
“冯兄,别啊,再说说那挂在树梢上的人皮怎样了。”陆九思道,“我想听来着。”
冯家公子禁不住他磨,又不愿叫身边人担心受怕,只好道:“总是妖族凶恶得很,陆九思若是为着他们去的,还是早早打消了念头为妙。”
陆九思点了点头,深表认同:“确是凶恶!”
话音方落,垂在四周的纱帘微动,有人掀起帘布,走了进来。
那新娘子伸手便要抓起风帽,冯家公子面色不悦地看向来人,道:“不是说了不要来打扰吗?若需添水,我自会再吩咐……陆兄?”
他说到一半转头去看陆九思,正因为进来的不是茶楼伙计,是澹台千里。
想到两人方才说了许多妖族的坏话,陆九思明白澹台千里为何面沉似水了,嘿然一笑,道:“他兴许也渴了,才进来坐坐。”
“原是这样……”冯家少爷狐疑地打量了澹台千里一眼,“请坐。”
他对澹台千里还有些印象,依稀记得这名身材分外高大的男子是陆九思的仆从。主仆没有共坐一桌的道理,但他们行商出身的人没那么多讲究,既然陆九思不介意,他自然也不便出面阻拦。
澹台千里在三人面前跨身坐下,端起茶盏。
“他喝他的,我们接着说啊。”陆九思道,“还有什么妖族的趣谈,冯兄不如都与我说道说道。”
冯家公子能独自在外撑起家业,嘴上功夫自是不差,见陆九思真心想听,便挑了些不甚恐怖的故事说了。
在西边行商口耳相传的故事里,妖族多的是狐狸精,吐气如兰,能吸食人的精魄;又有身形矮小惯于行窃的老鼠精,修行越久,打洞的本事便越强;还有那穿山甲、葫芦精……
澹台千里听得青筋暴起,隐怒难抑,陆九思才道:“时日也不早了,多谢冯兄同我说这些个故事。”
冯家公子也道:“确是不早了,我与湛之还相约去看看夜市灯花,便先与陆兄别过。陆兄如今在何处下榻,待那马车有了消息,我立刻告知于你。”
陆九思道:“这才方来,还没个住处……总是镇上最大的客栈吧。”
冯家公子爽朗大笑,道:“果然如此。我与湛之也在那客栈落脚,正好送陆兄一程。”
马车将三人送到客栈,冯家公子热情地领陆九思下了车,与伙计定了上房。
“只要一间。”陆九思朝客栈外看了一眼,见澹台千里正抬步迈进大堂,强调道,“不管旁人如何说法,都别听信,更别将旁人的事记在我账上。我只要一间上房。”
冯家公子正要说那高大仆从要如何是好,便被他身边的新娘子掐了一把。
有情人之间心意自然相通,冯家公子与他交视一眼,便都懂了。
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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