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是最常见的二轮马车,不如四个轮子的车减震,但胜在转向灵便,适合在多弯的路上行驶。为了解决路途颠簸的问题,车马铺除了选用上好木材,请工匠精心设计了车轴、车辕、轮辐,在结构上做到最不易震动;又在车厢内铺上了两层软垫,并几个塞满棉花的腰枕,力求行客能坐得安稳舒适。
陆九思此时就盘腿坐在软垫上,身后垫了个腰枕,怀中还夹了一个。
舒适的确十分舒适,要是车上只有他一个人就好了。
澹台千里盘坐在他面前,多数时间都在闭目静思,可一旦他挪挪腿脚、伸伸懒腰,对方就会倏然睁开双眼,用那双泛着纯金光泽的眼睛打量他。
那眼神非常好懂,左右不过几种意思:
这般没有定性,如何算得上是个修士?
片刻前不是才伸展过腰身吗,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又要动了?
难不成是泼猴修炼成人形了吗?
“有什么好看的?”因为那目光中的意味太过好懂,几次三番后,陆九思忍不住开口道。
澹台千里问:“什么?”
陆九思道:“你总看我做什么?不是在闭眼修炼吗?”
澹台千里想了想,道:“吵。”
陆九思:“……”
“这马车是木头做的,还正在路上跑,稍有动静当然会响,又不是我有意打扰你清修。”陆九思解释了一句。
澹台千里“哦”了一声。
他那懂装不懂的语气,似笑非笑的神情,分明是早就清楚这点,却故意不说。
澹台千里应完这声就又闭上了双眼,但陆九思敢打包票,要是他再动一动,对方的目光还是会一样落在他身上,将万千嘲讽都汇聚于短短一瞥之中。
这也算是一种不俗的修为罢。
陆九思试着学他的模样,也将双眼闭了,回忆从前念过的书。可他的记性太好,但凡看过的,没有记不清的,回想也不如何费力,只像是将看过的书册重新看了一遍,索然无味。
不去想那些书册,便只能想想身边的人和事。一想就难免想到许多伤心事,叫他坐立难安。
睁开眼,澹台千里还是那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陆九思闷得发慌,掀开车帘朝外去,目光一转,对车夫喊道:“停车停车。”
马车稳稳停下,陆九思跳下马车,三步并作两步走,飞快赶上前面那辆车子。
他才不想一路上都对着澹台千里那张脸。
左右有人同行,他在这辆马车待不下去了,去冯家那辆马车上同他们谈谈心,说说故事也挺好。
前方马车的车夫听得他的喊声,勒马停下,陆九思手脚轻快地攀上车辕,一手掀开车帘,一边热情道:“冯兄,我来同你们说说话——”
话音戛然而止。
车内车外几人都略微感到尴尬。
冯恒咳了一声,整理好衣衫,正色道:“陆兄,进来说话。”
裴湛之轻声道:“陆兄……”
陆九思:“不了不了,你们聊。”
说完,他飞快放下车帘,轻轻巧巧跳下马车,连连挥手示意车夫赶紧走,别再停了。
他哪知道这还在路上呢,光天化日,就有人会在车厢里亲热啊。
陆九思甩了甩脑袋,将先前瞧到的不雅画面都从脑海中清除出去,顺着官道踱步来回,终于还是上了自己那辆马车。
一回车厢,澹台千里便轻笑了声,问:“不聊了?”
陆九思:“……你都知道了!”
妖族的耳目本就比常人灵便,澹台千里的修为又高,两车只隔了数丈之遥,定然能听到那两人亲热时的动静。
偏生在他下车前,澹台千里就是不给他个提醒,非得见他闹了乌龙,才徐徐赶来嘲笑他。
这人的心肠当真坏得很!
陆九思瞪了他一眼,澹台千里无所谓地笑笑,道:“你不是坐不住么?下车走走也好,免得在车上折腾吵闹。”
确实只下车走了一走,因为场面太过尴尬,他连那辆马车的车厢都没踏进去一步,就匆匆跳车了。
陆九思复又盘腿坐下,捡起一只腰枕垫在背后,重新开始发呆。
冯恒托人瞧好的布庄车队今日一早就出发了,为了能缀在车队的后头,他们出发前没有过多时间修整,只带上了必备的东西。
车上自然没有话本传奇,更别说其他能消磨时间的小玩意儿,一时间他简直无事可做。
原本以为还能去另一辆马车上同冯家二人说说话,可谁能想到比起说话,人家还有旁的更有趣的事儿要做,管不着他呢……
默默坐了片刻,陆九思道:“诶。”
澹台千里没应声。
陆九思道:“阁下?”
澹台千里问:“又怎么了?”
陆九思道:“没事就不能同阁下说话了?”
一个人坐着发呆可能会憋出毛病,这才过去一会儿,他便觉得能同他说话的澹台千里看着变得顺眼了起来。
“阁下,”陆九思将腰枕挪了挪,垫在更合适的位子,身子朝前一倾,道,“你是坐惯了马车吗?”
澹台千里懒得回答他这个问题,连“嗯”都不“嗯”了。
陆九思目光一转,又问:“那同我说说旁的事?譬如……说说我这病怎么样?”
澹台千里对别的事可能不甚关心,但这事干系到两人此行的目的,又与他和祭酒的约定有关,不可能放任不理。
果不其然,听他这么一问,澹台千里便应声道:“怎的?头痛加重了?还是想起什么了?”
陆九思道:“倒是没有去想……”
那些对他来说既陌生又熟悉的记忆,像是深深锲入他脑海中的倒刺,不碰还好,一碰便头痛欲裂。为了能好过些许,陆九思在清醒的时候从不去想那些事,就连与之相关、无法轻易分离的人,他也努力不去想。
比如江云涯。
但这只在他清醒的时候管用,一旦熟睡,便有无穷无尽的梦魇缠身。他这几日睡着的时辰格外长,还是常常有睡不够的感觉,恐怕就是因为在睡梦中消耗了太多心力。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在马车上无聊到都快打瞌睡了,也没敢睡着。
“……耐不住这梦不由我管啊。”陆九思叹了口气,没有抱怨,只用三两句话将这事说了带过。
他不喜欢总是怨天尤人,事已至此,又不能将江云涯从海里揪出来再骂上一顿。便是真的将人揪住一顿教训,往事也不可追,总得向前看才好。
“不说这个,有阁下在,我想日后总会变好的。”
澹台千里深深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如此举重若轻。分明是个最怕吃痛的人,能为了不受那么多苦就对他低头服软,遇上这等性命攸关的事,反倒轻轻放过了,
“阁下,我是另有一事想要请教。”陆九思又拖着腰枕往前挪了寸许,几乎与澹台千里并排而坐。
澹台千里沉声道:“你说。”
陆九思一手托着腮帮,一手垫在身后腰枕上,问道:“那人是个厉害剑修,能记着许多剑法剑术。这些事情如今我也能‘记得’了,那岂不是说我也学过剑法了?”
澹台千里闻言好笑道:“看过几本剑法书便是学会剑法了?”
陆九思摆手道:“不是记着书上怎么写,我能记得他是如何练剑的……”
“这倒稀奇。”澹台千里沉吟片刻,才开口道,“记着和会用也是两回事。”
陆九思虚心求教道:“阁下请说。”
澹台千里徐徐道:“你的资质太差,体内真气又少,修真都已勉强,修剑更难。好比一个五岁孩童,日日观人抡锤,便是将如何起锤、如何耍花都看得一清二楚,难道自己动手时便能使得与旁人一样好了?”
“嗯,有理。”陆九思频频点头。
澹台千里见惯他针锋相对的模样,要不便是情势所迫不得不服个软,少见他面露肯定的神情,不由多说了几句:“不论你与那人有何纠葛,但既然都换了具身子,便不可同日而语。他可练剑,你使不得,莫胡思乱想,到时出了事,叫本尊不便与祭酒交代。”
陆九思叹了口气,道:“还以为能凭空得些好处,变作个厉害剑修……原来也只能耍耍花架子啊。”
澹台千里见他眉头一皱,似是苦恼得紧,好笑道:“这是自然,天底下岂有那么多不劳而获的好事?”
陆九思道:“花架子就花架子吧。”
澹台千里:“什——”
陆九思从腰枕后边抽出长剑,“噌”的一声拔剑出鞘,对澹台千里道:“左右无事可做,阁下陪我练练剑如何?”
澹台千里正要拒绝,如水剑光已映亮车厢。
陆九思出手时没带上真气,确确实实耍的都是花架子,澹台千里见状本想轻易避过,缴了他的剑,以免他再胡乱折腾,但手臂一探竟是没能扣住剑锋。也不知那剑刃在空中是如何轻巧一转,避开了他的指掌,剑光瞬间湮灭,再亮起却是抵在他的心口上。
剑锋在空中轻轻颤抖。
陆九思:“哇哦。”
澹台千里屈指一弹,将剑刃弹开,道:“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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