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思却没答应他,倒是朝他攥紧拳头比划了一下,随即又将五指张开,双唇搓圆发出轻轻的“砰”声,再朝马车外边指了一下。
他们这要是动起手来,动静太大,怕是会吓着外边的车夫。
澹台千里意会,两指在空中虚虚画了一道弧线,似是当空竖起一面无形盾牌,将所有声响都阻隔在外。
陆九思试着屈指叩了叩车厢的木壁,车夫毫无反应。
他又咳了一声,中气十足地念道:“救,命!”马车依旧平稳向前行驶。
“好了。”陆九思放心道,“看来是真听不见。”
澹台千里笑了笑,觉得他的担心毫无道理。车外不过是凡夫俗子,他使出的术法自然万无一失,即便叫那些人知道了他的身份,又能如何?
“请。”
陆九思手腕一抖,挽了个剑花,有模有样地比了个客气手势。
澹台千里却不讲究繁文缛节,扬手便直扣他的脉门。车厢中可供施展手脚的余地本就不大,他的拳脚并无蓄势,从静到动只在转眼之间,犹自带起了厉厉风声!那阵势更是没讲究怜香惜玉,拳风凛冽,哪怕没直接碰着都有可能擦破皮,真要打实了,定说肉痛得很。
陆九思一边嚷道“你这是耍诈!”,一边抽剑格挡,反挑向他的手筋。
澹台千里道:“怎的耍诈?”
陆九思义正严辞道:“你比我大,应当有师长风范,该让晚辈先动手。”
澹台千里应声道:“兵不厌诈。”
言毕,一脚蹬壁,踏向那朝他脚筋斜挑的剑锋,作势要将如水剑刃从中踏裂!
陆九思同样不像自己口中说的那样恪守礼法,除了刚开始那个“请”字有些虚心求教的意味,紧接着的出手却招招狠辣,全都招呼向躯体的薄弱处。
他知道澹台千里筋骨强健,远胜常人,因此更不容懈怠,下手不是朝着手脚筋络,便是脖颈心口,要是一招击中,也能叫妖族破皮见血。
但这样下去怕是也不能长久。澹台千里是活了千年的老妖怪,见过的剑招没准比他会使的还多,方才能叫他一击得手,是占了对方不曾防备的便宜,这时要认真打起来,他这力气都撑不过数息。
陆九思目光微转,手上动作不停,还想法子分散对方的注意力,扬声道:“阁下不让让我吗?”
澹台千里正一拳砸实,将要落在车壁上时以极巧妙的力道收了回来,以免叫整架马车四分五裂。收拳时,便撞上陆九思伺机已久的一剑,不得不变拳为掌,双手合十,强行将当胸刺来的剑锋夹紧,挡下。
“怎么让?”澹台千里气息不乱,被偷袭了也不见恼怒。
陆九思试探着问:“让我一只手?”
澹台千里轻笑了声,道:“好,让你。”
他合拢于胸前的双手倏然张开,朝前平直推来,看似像在投怀送抱,但陆九思是亲身感受过那怀抱有多坚硬的。能和软玉温香毫不相干,直撞过来的气势能叫八尺大汉吓得腿软。
陆九思不敢硬撼,腰背朝后一躬,屈膝便躲。
“打不过不打了!”手中饮冰长剑却朝前递去,使出的是玉石俱焚的招式。
澹台千里根本不理睬他口中说什么,一双金眸只盯住他手上动作。见那道如影随形紧缠他不放的剑光依旧未收,似一点冰霜,裹挟风势当胸袭来,他眼中亮起微光,金色愈盛,如同生起一股能销金融铁的烈火。
犹记得两人在祭酒的竹舍中“打”过一架,那时固然是他轻敌在先,但确实曾有片刻落于下风,不得不受制于人。
原以为这样的事可一不可再,偏生真的再次发生了。
那他便想看看,同样的事到底还能再发生几回。
砰!砰!砰!
车厢不堪承受两人联手的欺辱,发出阵阵痛苦呻.吟。
倘若它有眼泪,这时怕是已经流干了,只能哽咽着控诉两人没有心。
两人拆解动作均是极快。
澹台千里精于修体,拳脚收放随心所欲,陆九思手中握着的长剑到底是个死物,按说不该如他一般灵便,实则却没有落入下风。拳风所至,转瞬定然能被剑光包裹,阻拦,如同陷入密不透风的罗网。
澹台千里战意更盛!
他长臂伸展,握拳突起的指节已将将够到陆九思的前胸。再进一寸,便能击碎那排排脆弱的肋骨。
饮冰剑锋直抵他颈侧,擦出一线殷红。
微弱的血腥气弥散在车厢中,叫陆九思转瞬清醒过来。比划两下归比划两下,真要是打个你死我活就伤和气了。他稳稳握住剑柄,道:“真不打了!一起收手成吗?”
澹台千里定定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方道:“好。”
陆九思数道:“一,二……”
澹台千里:“三。”
咣。
车轮不知碾过了路旁碎石还是树桩,马车猛地一震。
陆九思只在提防着澹台千里出尔反尔,不按时收手,没想到还能碰上这种意外。眼见身子一歪,手中长剑也跟着斜挑向上,将要刺穿妖王的脖颈,他慌忙收手回剑。
澹台千里袭向他心口的拳头却没停下。
完了。
好心没好报。他是收手了,可对方没收啊!
陆九思眼见那张俊美的面孔离自己越来越近,双眼微微眯起,似是朝他促狭地夹了一下。
下一刻,对方屈指一抓,手指勾住他胸前衣襟,将他从车厢边缘拽了回来。
“别掉下车去了。”澹台千里淡然道。
陆九思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与他交手时一退再退,竟已退到了靠近车辕的边沿。方才马车一晃,他只顾着收剑,没留意到自己险些摔下车去。
要是真的当着澹台千里的面,倒栽葱般摔下马车……
澹台千里点破他心中所想,道:“丢人。”
陆九思:“……”
两人动手时如同被抽打的陀螺一样无法停下,这时猝然停了,要再动起来也非常困难。
澹台千里还能再战个百八十回,但陆九思已经没剩下多少力气。他也不强撑着,将长剑往腰侧一插,便盘腿跌坐在了车上。
“好累啊。”陆九思道,“怎么会有人想当个剑修。”
比起阵法来,使剑真的是个体力活。别的不说,他的手腕这时就像是悬了千斤铁,连抬肘擦汗都要用上极大的意志力才能做到。
澹台千里气定神闲的在他身旁坐下,偏过头来,正好瞧见他万分纠结的神情。又想抬手擦去额头细汗,又觉得让汗淌着吧反正也不碍事,不想再动弹一下了,眉头为此双双下压,几乎要拧作一团。
先前同他交手时倒是精神气十足,澹台千里心里想着,随手抓起一块布帕,朝陆九思头上盖去。
陆九思只觉眼前一黑,立刻按住腰侧长剑,斥责道:“不是说不打了吗!”
澹台千里抬手在他脑袋上胡乱摸了一把。
“原来是阁下好心帮忙。”陆九思重获光明,一见那方布帕是绵软质地,用来吸汗最好不过,马上便明白了对方的心思。他顺水推舟,朝澹台千里笑了一下,道:“阁下索性好人做到底,再替我把水囊拿过来吧。太远了,我够不着。”
路上盛水用的皮囊就挂在车壁旁,离他头顶不过尺余远,抬起手臂便能够到。
澹台千里掀起眼帘朝上瞥了一眼,不为所动。
陆九思道:“真的动不了了。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澹台千里正要开口,陆九思又叹了口气,道:“和阁下比真是差得太远了,啊。”
澹台千里明知他这是明摆着的口是心非,但为了看他那计谋得逞的狡黠神情,还是扬臂替他取下水囊。
陆九思双手合十道:“阁下其实心眼倒也不坏……”
“手能动了?”澹台千里问。
陆九思复又将双手放了下去,诚恳道:“或许阁下听说过回光返照吗?”
澹台千里解开水囊束口上的系绳,喂了他一小口水。
清水入喉,陆九思觉得身上酸痛都减轻了不少,自个儿又能跑能跳了。不过为免麻烦,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瘫着。
澹台千里也不戳穿,只道:“这般身骨,如何练剑?”
“只是耍着玩嘛。”陆九思不能动手,动动嘴却是无妨,“一路上没事干,总不能坐着发呆啊。”
他说了两句,觉得嘴唇稍干,低头想要含住水囊再喝一口。
近在眼前的水囊被澹台千里一收,转瞬变得远在天边。
“没有别的缘由?只是心血来潮?”澹台千里单手握着水囊,如同挟持人质般问道。
陆九思道:“有啊,还有一个缘由。”
澹台千里问:“什么?”
陆九思:“我不想生火做饭。”
澹台千里:“什么?”
陆九思:“不是说这一路上要是没有客栈酒楼,只能吃干粮,或是亲自动手做饭吗?这活麻烦得很,我不想干,但打又打不过阁下……”
澹台千里久久无话。
他原以为所谓的“另一个缘由”,总得是些长远谋划,或是诡谲心思,没想到陆九思能把好逸恶劳说的那么正大光明,仿佛毕生所求。
半晌,澹台千里才开口道:“今日你确是没打过。”
陆九思将他这话放在心头品咂了片刻,问:“阁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明日打过了你,这活就轮到你干了?”
澹台千里道:“明日再说。”
“诶!”陆九思见他不光闭上了眼,还将水囊拿走了,气得撑壁便站了起来,握在腰侧剑柄上的右手蠢蠢欲动,恨不能从背后将人捅个对穿。
澹台千里将水囊的系绳绕指转了一圈,背对他轻笑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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