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悠悠缓缓向前行驶,陆九思的精力在修养过一阵后,有如被人对嘴吹满气的皮囊,渐渐又鼓了起来。
打是不方便再打了,他在身后摸索了一会儿,抓住一只腰枕递给澹台千里,借着这由头问道:“阁下,我有一事没想明白。先前那剑,阁下是怎么躲过去的?”
澹台千里睨他一眼,没有避嫌,将如何看穿他的动作、如何闪避开来都说了个明明白白。
他既愿说,陆九思更不会错过这个大好机会,将许多不甚明白的剑招都比划两下,向他请教。
澹台千里见闻之广,学院一众教习都望尘莫及,虽则不专修剑法,也能够解答陆九思的众多困惑。当真有他没见过、不了解的,也能从常理推断,给出三两句点拨。
车厢中不时响起“原来如此”、“竟是这样”,又或茅塞顿开般的轻促一声呼。
直至白日西斜,马车停下,陆九思还觉得意犹未尽。
“晚些时候再向阁下讨教。”听得车外传来冯家公子的喊声,陆九思朝澹台千里一拱手,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冯兄,怎么了?”
冯恒乍一见到陆九思,略感尴尬,好生辨识一番,见他脸上只有洋洋喜气,倒是没见到嫌弃或者讥讽之色,才放下心来,道:“时辰不早了,我来同陆兄商量今夜住宿的事。”
陆九思忽然道:“啊!”
他光顾着请教剑法,都忘了要紧的事。
他会和澹台千里动起手来,除了待在车上太多无聊,便是不想受制于人,处处受委屈。别的不说,一路上生火做饭这类闲杂事,能不沾手就最好不沾手。
可他没能占到便宜。先前他和澹台千里过手约有三四十招,输多赢少,最后恐怕还是要算作输了。
那岂不是意味着晚上若要下厨,就得是他来掌勺?
要在荒郊野岭做饭,还得先去捡些干柴,搭起灶台……
冯恒道:“前面的布庄车队已往附近镇子去了,看样子今晚会在镇上住下。我与内子的打算是也去镇上住一晚,趁着这时还用不着露宿野外,少受些苦……陆兄以为如何?”
陆九思原本已经想象出了自个儿报薪生火、灰头土脸的模样,忽然峰回路转,听他这意思是今晚可以住客栈,晚饭自然也由客栈伙计包揽。
“好啊。”陆九思拍掌道,“住客栈。”
冯恒比他年长几岁,因着年少便出门跑商,显得格外老成持重,见他为了能多住一晚客栈就欢喜雀跃起来,不由莞尔道:“陆兄先莫欢喜。我们虽说住客栈,但最好别住上房。”
陆九思连连点头,道:“应该的。”
冯恒又道:“菜也莫点太多,能填饱肚子就好。”
陆九思:“……”要他饿着肚子坐在客栈大堂,看旁人大快朵颐吗?那可太苦了。
冯恒低声嘱咐道:“财不外露。”
陆九思咬咬牙,决断道:“好!少吃点就少吃点。”
.
官道附近的小镇并不繁华,沿街商铺极少,更不见走街串巷叫卖的小贩。镇上的客栈也只有一座,陆九思等人的马车在门前停下时,客栈已被挤得满满当当。
隔着车帘都能听到人声鼎沸,陆九思从窗子探出头去,好奇地打量了几眼。
这镇子原本没多少人,就算来了不少商客,也不该热闹成这样。
“瞧见什么了?”澹台千里坐在车厢之中,气定神闲地问。
陆九思边看边低声道:“像是吵起来了,听不太清。说什么马儿草粮的。”
他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可惜隔得稍远,众人又吵吵嚷嚷,没法听到特别清楚的声响。越是听不清,便越觉得挠心挠肺,陆九思放下车帘,道:“不行不行,还是得下去听个清楚。”
澹台千里眼帘微抬。以他的耳力,哪怕离得再远数丈,也能听清众人的交谈声,只这两三句话的工夫,他已听清吵闹的缘由,正要说与陆九思听,却见陆九思身形一闪即逝,自车上消失了。
闪避的身形比和他过招时还要灵活。
澹台千里笑了一下,戴好罩帽,随在他身后下车。
冯家二人也下了马车,正要找客栈伙计,让他们带车夫去后院将马车停下,找了半日却没找着人——
客栈一共只有七八名粗实伙计,这时围作一圈,全在听着站在当中的一人训话。
当中那人衣裳华美,衣料多用金丝勾线,映着即将西沉的夕阳,也闪得能晃花人眼。又穿金戴玉,光是脖子就系了长长一串组佩,一抬腿展臂,玉佩件便在胸前交撞,咣啷作响。
除非有人能将“家中阔气,尽管来抢”几个大字绣在衣衫、顶在脑门上,否则是无法胜过他了。
他看着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朝几名伙计颐指气使,昂首道:“说了我这马是从西边买来的矮脚马,顶金贵的,不能喂食寻常草料,得用细料混着杂糠,好生喂着。”
客栈伙计为难道:“我们这……只有寻常草料……”
“没有便去买啊。银子我出。”那人说着便掏出钱袋,问,“要多少?”
“镇上的集市已经散了,有钱也没地儿去买啊。”客栈伙计老实回答道,“不然今晚先凑合着……”
那人勃然色变,一扬手便将钱袋朝伙计头上砸去,口中叫骂道:“凑合?如何能凑合?要是出了差池,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伙计也是好脾气,平白遭了一顿骂,还得弯腰去捡那掉在地上的钱袋,恭恭敬敬递还给对方。
那人没有见好就收,拿了银袋,忽的拽住伙计的衣领,以指勾起银袋,一下一下甩到伙计脸上,问:“让你捡了吗?”
啪。啪。
分量不轻的银子砸在脸上、脑袋上,当即留下一道道红印。
客栈掌柜不敢得罪这贵客,还得在旁赔笑。
“公子先消消气……”
“草料的事总有法子能解决。倘若镇上没有,叫他跑腿去别处买就是了,何必动怒?”
陆九思看了一阵,明白过来,这是个有钱的公子哥儿在耍横。
他朝四下望了一圈,却发现除了自个儿义愤填膺,捋袖子准备教训教训那不长眼的公子哥儿,旁人都只当没看见。过了半晌,见那伙计的脸都快被扇肿了,才有看不过眼的商客走上前去,劝住了那公子哥儿。
更多的商客围了过去,说的却是与这无关的事。有的安慰那公子哥儿别发火了,小心气坏了身子,有的夸赞他的衣裳和骏马,拍的马匹令人头皮发麻。
事出反常必有妖。陆九思慢慢挽好袖子,偏过头去问冯恒:“这人谁啊?”
冯恒找不到搭手的伙计,只得亲自动手,忙活一阵将马车安顿好了,才有空来看这热闹。
他朝那吵吵嚷嚷的地方望了一眼,答道:“就是那布庄的少东家。”
陆九思拖长音调,“哦”了一声。
怪不得那些平日里都跟人精似的商客会蹚这趟浑水,个个都跟嘴上沾了蜜般说好话,原是为了这个。
布庄车队雇了镖局护送,这消息冯恒既然能打听到,其他有门道的人也能打听到。为了能借上这趟光,许多准备西行的商客都主动和布庄的人套了近乎,紧紧贴在他们的车队后边上路。
蹭了人家的光,当然要偏帮着人家。
那布庄的少东家也不知是听不出这些人的阿谀奉承,还是享受众星捧月般的风光,在客栈门前站了许久,收下一箩筐溢美之词,才长袖一甩徐徐进屋,还不忘叮嘱护卫一句:“车里的货都是我爹花了大价钱从江陵那边进来的,准备到西边卖个好价钱,可小心点看着啊!”
冯恒失笑道:“这少东家……”
陆九思也大摇其头,道:“太年轻了。”
澹台千里却是以指压了压帽檐,低笑了声,道:“有些眼熟,似是见过这等人。”
陆九思道:“这样的人倒也不少见,自以为有几个钱就高人一等。其实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废物,没了家中帮衬,怕是比他们最瞧不起的乞儿还不如。”
澹台千里难得认同他的看法,应了一声。
“这种人便是欠教训,要是打上一顿,多半就老实了。”陆九思见四周的商客都陆续进了客栈,才略略提高了些声音,问冯恒道,“若是给他一顿教训,不会妨事罢,冯兄?”
冯恒笑道:“莫让他认出来,便不妨事。”
陆九思点了点头,心道那还不简单?
正在心中盘算着要如何给那仗势欺人的少东家一个教训,便见澹台千里隔着帽檐上垂下的黑纱,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有什么好看的?
陆九思朝左右看了看,见他目光落处始终在自个儿脸上,忽的想起他先前那句话。
有些眼熟。
似是见过这等人。
怕不是在指桑骂槐,说的就是他?
陆九思心中不忿。他虽则有钱,可从不做欺负可怜人的没品之事,怎么能和那少东家相提并论?
“我哪不比他强了,只说钱,他也没我多啊!”
澹台千里当先一步进了客栈,陆九思便跟在他身后继续辩解。
冯恒无奈地追上两人,压了压手,低声劝道:“轻声,轻声,财不外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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