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走进客栈,本就不大的客栈早已被挤得满满当当。
陆九思一眼瞧见客栈伙计,扬手便想让对方给他们来个雅座,手臂刚抬起,又讪讪放下了。
财不外露,财不外露。
“咳。”陆九思朝那刚送完菜的伙计招招手,低声道,“四位,用饭,还有地儿么?”
伙计向大堂中环顾一周,面有难色道:“客官,可不赶巧,你看这前头刚来了那么多人……”
小镇上的客栈本就不大,布庄车队的人一涌进来就将大堂占得满满当当:布庄伙计有十余人,护卫也不少于这个数,还有随在车队后头的各路行商……客栈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还从后厨抬出了两张桌子,才勉强将这些人安排妥当。要想再塞下陆九思这一桌人,却是没有地儿了。
“客官,要不然你瞧瞧,哪张桌子还有空当,便同他们拼个桌?能坐一个是一个,要想四人坐在一块儿,当真是挤不出来。”伙计道,“或者再等等?要是有人吃完了,小的马上收拾出张桌子来。”
陆九思一手探进袖中,下意识便要递给伙计一两银子。
桌子凳子,只要愿意挤挤,总还是有的。
他就瞧见柜台旁还有两张空着的靠椅啊,多给些跑腿费,应该就能搬来给他们坐下了吧。
“我们在这等上一等,劳烦小哥帮忙盯紧一些。”冯恒后来一步,眼疾手快地握住陆九思的手臂,将那枚还没摸出袖子的银锭塞了回去。
“好嘞。”伙计应道。
冯恒解开钱袋,从中取出两枚铜板递给他,叮嘱道:“有劳先端两杯热茶来,与我们解解乏,这不麻烦罢?”
伙计道:“不麻烦,不麻烦。”接了铜板麻利地去泡茶了。
冯恒待他走远,才道:“陆兄……”
“一时忘了,一时忘了。”陆九思拈起两手拇指与食指,比划了个扎进钱袋子的动作,保证道,“下回定会注意!”
说着转头去看柜台旁挂着的菜牌,念道:“先瞧瞧有什么好吃的。”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家客栈提供的菜品着实不少,用墨字写了菜名的木牌挂了满满几排,陆九思一眼扫去,便见到许多令人嘴馋的字眼,腹中忽觉一空。
他在马车上没有闲着,动来打去,消耗颇大,得好好进补。先来几样素材,垫垫肚子,再来荤的,沾沾油腥……
唉,可还没座儿。
后厨中想必已经红红火火地开始炒菜了,饭菜香气从远处弥漫开来,叫他愈发觉得饥肠辘辘。当客栈伙计端着一盘小菜从后厨出来,走过他身边时,陆九思不由自主地朝那卖相颇好的菜品看去。
“再看,也还是没座儿。”澹台千里倚在柜台旁,轻笑了声。
“我知道,”陆九思道,“我且等等,过会儿他们就吃完了。”
澹台千里提醒他道:“不许吃太多。”
陆九思道:“我省的。”
澹台千里:“那还看?”
“我就是瞧瞧哪样菜好吃些,等会儿定要点最好吃的。”陆九思在吃的一事上留有最后的倔强。
说话间客栈伙计又端上来一盘新菜,他的眼神随着菜盘而走,脖子也不自觉转了小半圈。
澹台千里见他这幅模样,不知怎的想到了“望眼欲穿”几字,有些好笑。叫人如此垂涎的东西他也见过,不是秘宝,便是重金,哪有人会为了几碟寻常小菜就急成这样。
他正要打趣两句,大堂中就响起“砰”的一声脆响。
陆九思随即“唉”了一声,面色凝重,简直称得上痛心疾首。
伙计刚上的菜,被一位客人打翻了。
伙计原以为是自己没端稳菜碟,一叠声地道歉,但那客人摔了菜碟后还不满足,将好端端放在桌上的菜盘也一并扫到了地上,叱骂道:“这是给人吃的菜吗?我家的狗吃得也比这要好些!”
陆九思:“……”
不消多说,那条福气不浅的狗定然是布庄少东家的狗。
客栈掌柜忙不迭地出来道歉,直说马上让后厨重做,又小意地询问,到底菜色有哪儿让客人不满意,他让掌勺的厨子改了就是。
布庄少东家将眼珠朝上一番,嘲讽道:“哪儿不满意?没有哪儿是满意的啊。”
掌柜的满头是汗,犹自强笑道:“那总有最不满意的吧?您说了,他们才能改啊。”
少东家又掀了个白眼,随口道:“这道菜太咸了。”又指着一盘已经摔得看不出模样的菜道:“这太淡了。”
他那模样别提有多招人讨厌了,可偏偏坐在四周的行商没一个人上前劝阻。
冯恒低声叹了口气,道:“听闻他是家中独子,自小娇养惯了。”
陆九思道:“独子很了不起吗?”
冯恒失笑道:“陆兄也是家中独子?”
“是啊,几代单传,比他了不起罢。”陆九思随口应了一声,朝近旁的一名伙计招了招手。
那伙计快步走了过来。
他的腿脚虽则灵便,没受损伤,但脸上红肿的一片看着还是触目惊心。客栈伙计只有那么几个,来的客人又多,虽然他先前才被抽打一顿,这时也不得不在大堂中帮着上菜、添茶。
“客官,有什么吩咐?”
陆九思道:“脸还痛么?我这有瓶药膏,你拿回去擦擦,明日说不准就能好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瓷瓶,递给那伙计。
澹台千里觑了他一眼,知道那瓷瓶中装着的是他从学院带下山的上好伤药,别说消肿化瘀,连摔断骨头多半都能治好。
陆九思说送了就送了,又对那伙计道:“你帮我个忙,便算是谢我了,如何?你先这样……”
那名伙计满腹狐疑,还是依照他的嘱咐,提了茶壶朝大堂正中走去。
后厨新烧好的菜也在这时送上来了。新上的是一盘四喜丸子,掌柜特意嘱咐后厨拿出看家本事,成败在此一举,定要让那少东家满意。
这盘菜色香味俱全,丸子混了肉末、豆腐、荠菜、油渣,揉得滚圆,个个有龙眼般大小,半浸在酱汁中,上缀了零星青葱,看着便十分讨喜。
布庄少东家“嗤”了一声,执起筷子,满脸不屑地夹起一丸,放进口中。
陆九思见他合上双唇,还没来得及咀嚼,便朝着他扣指一弹。
一道劲气隔空射出,悄无声息地击中那少东家的大腿。
腿肉如同被针戳中般陡然一痛,那少东家忍不出失声低呼,忘了嘴里还含着枚不小的肉丸,喉咙方张开,肉丸便顺势滚了下去,恰巧卡在喉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啊啊啊!!”
“少爷你怎么了?”
“快来人!端茶,端茶!”
与他同坐一桌的仆从当即乱作一团,有的上前拍打他的后背,想让他将那枚肉丸吐出来,有的慌忙倒茶,递到他嘴边让他吞服,想要让他将那肉丸和水吞下去……两边的人没商量好,那肉丸既没吐出,也没吞下,反在喉头卡得更严实了。
少东家一张白嫩的脸此时已涨得通红,双手在空中胡乱挥着,似是想拉了人过来救命,又似想把这群害他更遭罪的人通通赶走。
他说不出话,只能这样挥着胳膊,旁人又不会读心术,哪能明白他的意思?依旧各忙各的,直将他折腾地一张脸红里透紫,眼看要闭气了。
“让小的来试试?”
那名被抽打过的伙计听了陆九思的吩咐,正在为邻座添茶,见近旁乱作一团,想起陆九思的嘱咐,放下茶壶小声说道。
“你来添什么乱!”布庄仆人呵斥道,“没看到我等都在想法子吗!”
伙计朝那少东家望了一眼,对方进的气少,出的气多,眼看快不活了,可见这伙人想的法子都没起效。
“小的家中有个弟弟,小时候贪嘴,不小心咽了元宵,当初就是小的给救回来的。”伙计道,“试试罢,这位客官瞧着模样不太好……”
布庄仆人还在犹豫,那少东家却蓦得从凳子上跌了下来,瘫坐在地上,眼珠子几乎已全白了。
他平日里虽然喜欢朝人翻白眼,可与现下全然不是一回事。这眼珠子要是全翻过去,人可就凉透了。
“有什么法子快试试!”仆从喝道。
客栈伙计也不多话,上前几步,一手揪住布庄少东家的衣领,将人整个从地上拎了起来,紧接着双腿一弯,半蹲在地,用肩膀将人扛了起来。
那少东家的胸腹正好顶在硬瘦的肩头上,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吼。
众人闻之色变,正欲阻拦,那伙计已麻溜地将少东家的双腿抱起,如同抖落麻袋般当空抖了一抖。
少东家的胸腹被他扛在肩头,上半身与脑袋都垂直朝下,经他这么一抖落,只觉喉头一紧,如同有股气劲自下而上冲了出来,迫使他将嘴一张——
“哇——”
那肉丸终于从他的喉头掉了出来。
伙计手脚灵便的将他放下,少东家正要扬手呵斥,胃中又是一阵涌动。他面色一变,没来得及多说半个字,哇啦又吐出一股酸水来。
“好你个胆大——哇——”
“我定不饶——哇——”
他每每抬起头时都气势汹汹,似要与那胆大包天的伙计至死方休,可没能撂下囫囵圆的一句狠话,便要慌忙俯下身去吐上一阵。
几番折腾下来,他再抬起头时脸已青了,见那伙计老老实实站在一旁,也没敢再张口。
少骂两句不打紧,要是张嘴又想吐,可就亏大了。
陆九思远远看着他那欲言又止,怕得要死的模样,摇了摇头,“啧”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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