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庄少东家吐得昏天黑地,哪怕端上来的是龙肝凤髓也没心思吃了。他挥一挥手,带上一众仆人回房,客栈大堂中立刻空出了许多张桌子。
陆九思挑了张最干净的,朝几人招手道:“来,坐。”
又满怀欢喜地招来伙计,慎重又仔细得报上菜名:“我要一盘白切鸡,半斤醉牛肉,拍黄瓜,油焖笋……再来一小碟酱鸡肘子,冯兄?”
最后是扭头看向冯恒,询问这般点菜妥当不妥当。
冯恒略一点头,陆九思将眉头一挑,朝那伙计飞快地吩咐道:“那道四喜丸子还有吗?给我们也上一盘。快去,快去。”招手有如扇风,唯恐伙计走得迟了就会被冯恒拦下,这道菜也不翼而飞。
冯恒见状好笑道:“陆兄,再稀罕的吃食你也该吃过了,这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
“古人有云,食色性也,可见这吃是人世间头一等的大事,还得摆在‘色’字前头。”陆九思从筷筒中抽出一双竹筷,夹在指间,正色道,“天生万物,各自有灵,那些瓜果蔬菜,鸡鸭牛羊,好不容易才能长成像样的模样,就要被我吃了,我得好好吃、慢慢吃、吃得快活,才能对得住它们。”
冯恒从没听过这等论调,直觉有哪里不对,又无从辩驳。
他那新婚妻子倒是笑了一声,隔着罩帽轻声说道:“陆公子是个妙人。”
陆九思道:“妙不妙的倒也没什么,只是我爱吃,便见不得旁人浪费吃食,算是爱屋及乌罢。”
他这么一说,几人都想起了先前摔碗砸碟的布庄少东家。
“说起来,世上之事兴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冯恒沉声道,“先前那少东家颐指气使,骄横跋扈,转眼便遭了报应。”
裴湛之道:“可不是呢。我瞧着这些菜都挺好,他偏要鸡蛋里挑骨头,便遭了这吃食的罪。”
“那救他一命的伙计,恰巧是在客栈门外被他训斥的那人吧……”
冯恒越说越是感慨,又想起他与裴湛之的相识相交也多有机缘巧合,不由重重叹了口气。两人长吁短叹半晌,忽察觉没听到陆九思应声,转头看去,见他正在专注地盯着刚端上来的四喜丸子,面色挣扎。
冯恒:“……”
陆九思经过一番激烈斗争,终于战胜了内心低俗的欲望,用公勺舀起一枚滚圆肉丸,放到冯恒碗中,道:“冯兄,请!”
又舀了一枚放进裴湛之碗中,道:“嫂子,请。”
裴湛之从没被人这般称呼过,撩起的罩纱下,面颊转瞬涨得通红。
还剩下最后两枚丸子,一个个头稍大,一个稍小,陆九思忍痛割爱,舀起小的那个,放进自己碗中。
“阁下就请自便吧。”陆九思道。
澹台千里沉默片刻,忽然问:“好玩么?”
他问的自然不是分食肉丸之事。
冯恒与裴湛之不明所以,澹台千里却是将先前发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正是陆九思隔空朝对方弹出一股气劲,才会叫对方吃痛,不慎将肉丸整个吞下,卡在喉头;也正是陆九思小声叮嘱,让那伙计上前添茶,若是见到有人噎食该如何如何。
世间哪有什么因果报应,那布庄少东家之所以会遭了罪,全因为陆九思“恨屋及乌”罢了。
“好玩啊。”陆九思随意应了一声,专心致志地对付起碗中的肉丸。
这丸子须得趁热吃,最好是再浇上配好的酱汁,咬下一口,酱汁正顺着缺口渗进丸中,冲淡食材原有的腻味,使之带上浓郁醇厚的口感,让人回味无穷。
陆九思细嚼慢咽,虔诚地吃完一枚丸子,才如释重负般放下筷子。
他的目光在桌上逡巡,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在物色下一个猎物。
“你施恩于人……倘若他恩将仇报呢?”澹台千里没有动筷,沉声问道。
陆九思奇怪道:“我对谁有恩了?”
他只是瞧不过眼那布庄少东家欺辱人又浪费粮食,才想着要给对方一个教训。至于那伙计,脸上肿得着实可怕,他身上有伤药,顺手便给了一瓶,如何能算得上施恩?
陆九思没将这些话说出口,澹台千里看着他困惑的神情,莫名便懂了。
“陆兄,你们在说的是?”冯恒听得云里雾里,疑惑问道。
陆九思摆手道:“说故事呢。这时节菜放不住,过会儿该凉了,赶紧趁热吃,来。”
澹台千里觑了他一眼,端起手边茶盏,手腕微抖,晃动杯面。
周遭的天地灵气在这瞬间起了微妙的变化,旁人一无所觉,陆九思却诧异地看向坐在对面的妖王。这家伙好端端的不用饭,竟有闲心施展水镜术?
不仅施了水镜术,还以指腹沾了星点茶水,在桌面上虚虚画了个摄音符。
陆九思只觉男子心怕也是有海底针那般深的。不过对方不吃也好,他瞧准时机,将最后仅存的一枚肉丸也收入囊中。
果然,沾了酱汁的肉丸是最好吃的。
澹台千里将杯盏一晃,从水面看到的正是那刚回房的布庄少东家。
少东家自小过得顺风顺水,被众人捧在手心上,从来没遭过这种罪,先是被肉丸噎得险些闭气,后来又被一个低贱的伙计扛在肩头,狠狠折腾了一番。
他回到房中,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被吃食呛住,当然是因为这客栈掌勺的厨子学艺不精,没将丸子做得更精巧一些;至于那伙计折腾他是为了救他一命,这事他自然也都“忘”了,只觉得大为丢脸,定要找回场子才行。
他招来仆从,吩咐下去,很快便有人将那伙计带了过来。
仇家见面,分外眼红,少东家扬手便要扇那伙计两巴掌。手掌方才抬起,又强行收了回来,他拧住伙计粗糙的面颊,左右端详道:“怎的不肿了?先前还肿得厉害啊。”
伙计被他捏住下颌,不敢反抗,支吾道:“涂……涂了……药膏……”
“什么药膏?”少东家狐疑道。
伙计迟疑片刻,布庄的仆人便得了命令,粗暴的将他拖到一旁,从衣袖中搜出了一个小瓷瓶。
少东家问:“就是这药膏?”
伙计道:“是……”
少东家拧开瓶盖,以指尖挑了一点药膏,放在鼻下细闻。“确实挺香的。”说完,扬手在伙计脸上重重抽了两巴掌。
两巴掌的力道比起之前只大不小,伙计的脑袋被扇得重重一偏,面颊上很快浮起几道指印,随即高肿起来。
少东家狞笑了声,将指尖的药膏用力地擦在了他的面颊上。
不多时,红肿果真褪了下去。
“倒是没说谎。”少东家将瓷瓶收好,俯下身看向那被制住的伙计,道,“你身上不可能有这种好东西,这药是怎么来的?”
“有、有人给的!”伙计被他狠辣的手段吓破了胆,当即应声道。生怕他不相信,又会来折磨自己,伙计一叠声交代道:“也是他叫小的留心,要是见到客官被呛着了,便马上扛起客官……”
少东家的面色变得狰狞起来,将手中瓷瓶一捏,问:“是谁?”
伙计道:“是、是……”
澹台千里听到此处,便将手中茶盏放下了。杯底碰上桌面,发出轻轻的一声响,与此同时,他将画好的摄音符擦去大半,余下寥寥几笔,略作改动,变作了个禁言符。
不远处的上房中,那伙计急得满脸紫红,张口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陆九思不知道先前澹台千里都看到了什么,见他术法还施展个没完了,心想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出声提醒道:“你别欺负人。”
澹台千里笑了笑,道:“哦。”
陆九思总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奇怪,说是嘲讽又不似嘲讽,要说在炫耀吧,那就更不是了。他正要顺着那目光回视过去,澹台千里却低头扫了桌上一眼,问:“我的呢?”
陆九思故作不知,茫然道:“什么?”
澹台千里用筷子点了点那空盘。
“要趁热吃才行。”陆九思心虚道,“我提醒过阁下了。”
澹台千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这等低劣谎言他竟也说得出口。
“罢了。”澹台千里道,“晚些要商量些事,这你没忘罢?”
陆九思想了一想,想起他在车上还有些剑招没想明白,说好要再请教,便点头道:“没忘,晚些你来吧,还是我去你屋里?……对了,冯兄,住店的事儿同伙计说过了吗?”
“说过了。”冯恒与裴湛之相视一眼,含笑看向他。
陆九思只觉得他们两人的目光比起澹台千里还要古怪些,看得他心中发毛,连连低头,想看看自己身上到底有何处不对,才会接二连三引来这许多注意。
冯恒道:“早些我与内子还在担心,要是这一路上陆兄与澹台兄弟都没能把心结解开,怕是一桩麻烦事,如今看来是我二人多虑了。”
裴湛之也欷吁道:“是啊,昨日吵了闹了,今日便会好。毕竟夫妻哪有隔夜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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