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叫声登时响彻屋内。
少东家有若一只被人抛进滚水里的活虾,边惨叫着边蜷起身子,缩到墙角将自己抱作一团。
“抱歉,手滑了。”
陆九思平静地解释了一句,收回击在他膝弯上的剑鞘,对准扣环,将长剑徐徐挂回腰侧。
冯恒无奈地看向他。
这借口找的也太敷衍了,哪有人手滑能滑成这样的?在他出声劝阻后,对方分明还甩脱剑鞘,狠狠敲了一下那少东家的膝骨。听那声脆响,多半是骨头裂了。‘
那少东家娇生惯养,没受过重伤,不知道这种伤筋动骨的时候不能轻易动弹,再痛都得忍着,否则会加重伤势。他抱腿疾呼,又在墙角滚了几遭,膝骨上的断痕登时变得更重,痛得他叫苦不迭。
冯恒见他面无血色,形容凄惨,关切问道:“秦公子,没事吧?”
“梦里的没事!没见本少爷的腿都断了么?!”
少东家面色煞白,叫骂时的声音都痛得发颤,但脸上的狠厉之色丝毫不减,好似他会有这般惨状全是因为冯恒对不住他。
陆九思拦下冯恒,朝他睨了一眼。
少东家当即噤若寒蝉,像是鹌鹑般将脑袋埋进胸口,小声问道:“……你、你还待怎的?”
他实在是怕了这人。
先前抽出那一鞭子是恶向胆边生,如今鞭子没了,他好像也被抽去了脊骨,转瞬软了,连语气听着都变得虚弱起来。
陆九思没有答话,越过冯恒,一手揪住少东家的衣领,拖着人便朝前走去。
少东家想站也站不起来,只能任由他拖着,像是破破烂烂的麻袋般贴着地面挪动。
一路上,身旁都是倒地不起的护卫,少东家的身子胳膊腿从他们身上压过,如同碾过无数碎石的马车,被颠得一抖又是一抖,错位的膝骨更是钻心般地痛。
“快、快救我!”瞧见几个还能动弹的护卫,少东家连忙低低呼。
陆九思回过头,朝四下扫视,准备起身救主的护卫又都倒了回去。护主不力,兴许日后会遭殃,要是这时站了起来,怕是当场就会送命!
少东家见指望不上他们,目光四下乱转,忽又落在冯恒身上。
这人先前便想要救他,还喊出了他的姓氏,那多半是认得他的。他也觉着这人似乎有些眼熟……
“我认得你!”少东家眼前一亮,朝冯恒喊道,“你就是冯家那个喜欢玩二椅子的,是不是?”
冯恒:“……”
少东家却没觉得自己这般说法有何不对,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对方认得自己、自己也认得对方上。
他拿陆九思一点儿辙也没有,盖因两人彼此不相识,他就算想要威逼利诱,也无从下手。可冯恒不一样啊,蓟北道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两人有生意往来,父辈还算得上远方亲戚。沾亲带故不说,他还知道冯家老宅在哪儿。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冯恒今日要是敢不管他的死活,日后他定会打上门去,朝冯家讨个说法!
“姓冯的!你要偏帮他吗!”少东家感到扯着他领口的手一松,心下更急,扯起嗓子嚷道。
冯恒站在原地,面有难色,转头与裴湛之对视了一眼。
“陆兄……”
冯恒方才喊了一声,便被陆九思淡淡扫了一眼。
“你不必指望他。”
陆九思松开少东家的衣领,任他歪斜着倒在地上,沉声道:“我与他不过是偶尔碰着,一同搭伙上路,没什么交情。他为你求情也没有用,我不买账。”
少东家心头才刚刚生出一点希望,那簇火苗还没能熊熊燃烧,便被当头一盆冷水给浇灭了。
他自打生下来起,就没经历过那么绝望的时刻。
有钱也没地儿使,对方不害怕他家的权势,想要依仗护卫以武服人,护卫偏生又没一个能打得过对方。
原以为好歹拿捏住了对方,其实对方根本没有软肋可言……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陆九思那张清秀俊俏的面庞,在他看来简直比画像上的恶鬼还要可怕。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心如铁石、软硬不吃的人?!
正消沉时,少东家忽觉被人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仰头看去,便听陆九思问:“你身上有钱?”
“有、有!”只要能从这人手里逃出去,要多少钱他都愿给。少东家当即解开钱袋,忙不迭问,“你要多少?”
陆九思沉吟道:“这要好好算算。你一月的工钱是多少?”
后一句话问的是那受伤的伙计。
伙计早被场中惊变吓呆了,躲在破褥子后边,不敢朝几人多看一眼。忽然被陆九思问及,他愣了许久,才怯怯道:“回大人的话,小的一月有三百文工钱。”
陆九思点了点头,道:“你这伤约莫得卧床养上三两个月,按三个月计,工钱便是九百文。”
“这病光是躺着也不能好,我送你那药便不收回来了,旁的伤药我也不会给你。你过两日去看看大夫,该接骨接骨,该敷药敷药。大夫的诊金连同药钱,我替你按十两银子算。”
“养病的头一个月,你兴许下不了床,一应吃穿都需旁人相帮。客栈生意既忙,旁人无暇照看你,若要请他们搭一把手,便得给些薪资。按你一月的工钱给,也是三百文。再算上些滋补的吃食,这衣裳也不能穿了,得换件新衣裳……林林总总加到一块儿,我替你算三两银子。”
少东家已从钱袋中取出了几张百两银票,小心地递到陆九思手边。
陆九思朝他伸出一手,面无表情道:“一共是十四两银子有余,你既有钱,多给个添头也无妨,合做十五两罢。拿来。”
少东家看着手中的百两银票,发愣道:“没、没有散钱。”
陆九思眉头一蹙,他忙道:“我这就想办法!马上想办法!”
“你们身上的散银呢!还不拿出来!”少东家不能行走,只能费劲用手掌拍着地面,朝一众护卫扯嗓子喊道。
护卫们的工钱也不高,出门在外,身上更没多带银子,此时囊中羞涩,几人凑了半晌,才勉强凑出十两碎银,离陆九思要的十五两还差上一小半。
少东家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唯恐给钱迟了,就会被陆九思催命讨债。
他将钱袋、衣袖翻了个底朝天,指望着再能找出五两碎银。从前他根本看不上的这点小钱,这时却好似专同他作对,钱袋衣袋里有不少百两、乃至千两的银票,偏偏没有一两碎银。
“我来出吧。”冯恒见他拖着断腿在地上腾挪,急得满头大汗,痛得满脸煞白,于心不忍道。
少东家欣喜若狂,从他手中接过五两纹银,自然是连声道谢。
“这是十五两银子。”少东家小心地捧起好不容易才凑足的碎银,递到陆九思面前。
陆九思道:“给我作甚,给他。”
少东家费力地将纹银塞进怀中,以双手撑地,转过身子,再将纹银从怀中取了出来。
那伙计同他一样坐在地上,两人都受了重伤,看起来处境正相当。
少东家瞧见对方那副落魄模样,不知为何想到了自个儿,难得没端起高人一等的架子,闷不吭声的将碎银递了过去。
“道歉。”陆九思道。
少东家一咬牙,朝那伙计闷声道:“对不住!”
伙计被他抽得怕了,不敢接银子,更不敢受他这一声歉,唯唯诺诺道:“不敢,不敢。”
“给你你就收着!”
少东家看那碎银就像是烫手山芋,一刻也不敢多留,见伙计不收,便撑起身子朝前一扑,硬是将碎银塞到了他身前那团碎棉絮里。
伙计还待翻捡出碎银,少东家饱受折磨的身子终于撑不住了,眼睑一翻,当头便栽了下去,整个人正压在那床破棉絮上。
“诶,这……”伙计急道,“客官?这银子……”
“收着吧。”陆九思没去看少东家的惨状,只对那伙计道,“依照这人的心性,醒来后多半还会迁怒于你。若想省些麻烦,你今晚便换个地方住下,将养几个月再说。日后有的是要用钱的地方。”
伙计怯怯缩缩的将碎银从棉絮中翻出,小心地塞进怀中,对着他连连磕头道谢。
“陆兄,”冯恒犹豫着问,“这秦公子……?”
陆九思道:“他伤了腿,养上两三个月也能好。这时只是心神激荡,昏过去了,没有大碍,你想带他回去歇息便带他回去歇息吧。”
又从袖中取出几张银票,递与他道:“这些护卫也有些跌打损伤,劳烦你请个大夫替他们看看,药钱我出。”
冯恒看着他欲言又止,终是接过银票,去招呼客栈伙计来扶人了。
一众伤患都被抬了出去,看大夫的看大夫,养伤的养伤,屋中很快只剩下陆九思与澹台千里两人。
夜风自两人间穿过,澹台千里穿风而行,走到陆九思身旁,抬手在他额头上重重弹了一下。
“诶痛痛痛——”陆九思双手捂住额头,转头看他,怒目而视道,“弹我做什么!”
澹台千里似是松了口气,悠然说道:“看你似是个变了个人,本尊确认一遭有没有被夺舍。”
陆九思莫名其妙道:“什么夺舍?”
“你身上又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等事。”澹台千里点了点他的脑袋,示意他别忘了江云涯的事,又正色道,“不过这回看来是没有。”
和冯恒一样,他也觉得方才的陆九思极为陌生,行事沉稳,进退有度,好似记忆中的一株野草转眼间变作了名贵花木,非是不好,但他难以习惯。
还是会捂着脑袋叫痛的人看着更顺眼。
“装的嘛。”陆九思撇了下嘴,为平白无故遭了一弹感到郁郁不平,“要教训欺软怕硬的人,就得看着比较心狠啊,不然他怎么会把我的话当真?就像阁下教训我一般……”
他自知失言,目光一转,岔开话头道:“啊,先前那一鞭子好像抽到我了。糟了,是不是破相了?”
那鞭子斜擦过他的侧脸,磨破了皮,不碰时不会觉着痛,但一条红痕印在他白嫩的脸上,煞是醒目。
“嗯。”澹台千里挡在他身前,握住他想要端起铜镜的手,以掌心捧住他的脸侧,掀起罩纱,细细端详片刻,方道,“留了道伤。”
陆九思道:“不妨事,我身上还有伤药,好好涂了,定不会留疤!阁下且松开手,让我找找……”
澹台千里却没松手,金眸微转,定定地看向他脸侧的鞭痕。
陆九思:“阁下?”
澹台千里沉声道:“早说了让你别来,走这么一遭,很快活?”
“啊……”
陆九思想起片刻他趴在窗外瞧见伙计躺在地上,准备进屋时,对方确实阻拦过他,劝他别来。要是他没进屋,也就不会有后来伙计出卖他,布庄少东家伏击他的事了。
可惜他没体恤对方的苦心,当时一矮身就把人甩到身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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