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陆九思想起当时光景,忍不住叹了口气。
澹台千里早料到会是如此。
人性本恶,趋名逐利,便是骨肉至亲都能为了蝇头小利反目成仇,何况萍水相逢的路人?
他见到那伙计被布庄少东家抽打,连眼睛也没多眨一下,周围那么多看客,不也没一个人上前劝阻?连伙计自己都咬牙生受了,旁人何必还管这闲事?
也就是陆九思少年心性,才做得出拔刀相助、赠药关心的事来。
“那伙计起初会答应你去帮那噎食的少东家,便不是为了报复,是觉得有利可图,想借着这救命之恩换些好处。”澹台千里提点道,“后来见非但没得好处,反为此受了苦,一刻也没迟疑,转眼将你供了出来,还答应与那少东家里应外合,擒住你报复。别看他方才对你千恩万谢,十有八.九心中已经记恨上你,觉得都是你多管闲事,才让他白白遭了这些罪……”
“阁下说的我都猜到了。”陆九思无奈地朝他笑笑,道,“我又不傻。”
他被那伙计抱住的时候,就什么都想通了。
这事对他来说不过是路见不平,顺手为之,可人与人的心思天差地隔。
他没想到那少东家气量促狭,睚眦必报,也没想到伙计受惯了气,根本不想着报复,只是想借机讨些好处,最后还为这事记恨上他了……同他们比起来,妖王的心思都要好猜许多,也良善许多。
“还救么?”在陆九思眼中已然是个大好人了的澹台千里忽然问道。
“嗯?”这话问得没头没脑,陆九思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抬手捂住脑壳,嘀咕道,“头好晕啊,阁下方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澹台千里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还救么?”
见这话是绕不过去了,陆九思才放下捂额的手掌,低头翻着手心,想了想道:“还救啊。总不能因为碰着一桩糟心事,便不管往后可能遇上的许多人了罢。”
澹台千里:“愚不可及。”
陆九思:“……”怎么突然骂人啊!
他也明白对方的意思,世间多的是以怨报德的人。有些人,你便是对他千般好,他也觉得理固宜然,安心受下,要是一旦有事没遂他的意,便会视你如冤家仇敌,好似你欠了他千两黄金,永世偿还不清。
这样的人只消遇上一个,便极易叫人心灰意冷,从此只管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诶,这也不是多大的事嘛。”陆九思不愿这般想,嬉笑道,“他要记恨就记恨好了,反正也伤不到我。”
澹台千里问:“倘若能伤到呢?”
“那……”
澹台千里讥讽道:“以为会几招剑法,便没人能伤到你了?你以为本尊当年是如何受的重伤?”
他的语气与从前如出一辙,似是轻蔑又是嘲讽,但陆九思从中听出了拳拳真心。
当初澹台千里对族人也是真心以待的,可惜被无情背叛,封印湖底,此后才心性大变,再也不肯轻信于人。
他看着像是在嘲讽旁人,实则是在自揭伤口,嘲笑自己,为的是劝陆九思记个教训,别再做这些“愚蠢”的事。
“阁下会遇上那样的事,是因为运气不好。”陆九思突然道。
澹台千里一愣:“运气不好?”
陆九思颔首道:“因为阁下当初遇见的不是我啊。”
澹台千里:“……”
陆九思说得大胆,心口其实怦怦跳个不停。要是放在往日,他敢这么说,对方恐怕已经与他翻脸了。也就是与澹台千里相处日久,他胆子渐渐大了,才敢做出戳人痛处、捋虎须的事来。
捋了一把还不够,他又道:“阁下几次有恩于我,不也没怕我会以怨报德吗?日后阁下若是有难,我定不会像那些恶徒一样……”
澹台千里错开目光,似是不屑般笑了一声。
“这全是真心话啊。”陆九思抬起右臂,并拢五指道,“我指天发誓。”
又绕到对方身前,轻声劝道:“世间总还是好人多嘛……”
正说话间,冯恒与裴湛之叩响房门,推门走了进来。
陆九思正在朝澹台千里扮鬼脸,闻声一愣,扯住眼角的手指来不及收回,只得虚虚捂额,第无数次感慨头晕得紧,啊。
冯恒轻笑了声,裴湛之也以手捂唇,偏过头去。
陆九思佯咳了两声,直起身子,问:“怎么了?”
冯恒道:“我将秦公子送回房中,找了大夫替他诊治,确实没有大碍。那些护卫伤得都不重,大夫一道也都给看了,没花多少诊金,这银票陆兄还是收回去吧。”
他从袖中取出陆九思先前给的银票,递了过来。
陆九思忙摆手道:“那也是花了钱的,再说跌打膏药也要钱啊……”
冯恒又笑了声,道:“先前我还以为得罪了陆兄,才招得陆兄那等冷眼相待。”
“啊,那是……”陆九思颇为不好意思道,“不是怕冯兄难做吗?你们两家似是认识,日后也要来往的。索性装作不认识,不熟,才不会给冯兄添麻烦。”
冯恒道:“不麻烦。”
陆九思:“?”
“外子与我离开定州城的时候,已同冯家分了家,说清日后各过各的,俱不相扰。”裴湛之轻声道,“那少东家若是找上门去,冯夫人也会同他说清楚,不会坏了两家的交情。”
冯恒也道:“方才他醒转过来,我也与他说明白了,若是记恨此事,往后只管冲着我来便是。”
陆九思吃惊道:“那生意?”
“天底下哪不能赚到银钱?”冯恒坦荡道,“不过是不做他家的生意罢了。不瞒陆兄,这回之所以不随着布庄车队一道上路,防贼只是其中一个因由,我也看不惯这人的为人处世,不愿与他深交。”
冯恒朗声说着,裴湛之不时低声附和,显然这事是两人先前已经商量好的,俱是一心,没有争执。末了又嘱咐陆九思早些睡下,明日还要赶路。
陆九思原以为要同他们分道扬镳了,闻言喜上眉梢,忽的想起一事,转头对澹台千里道:“阁下,你看。”
澹台千里淡淡道:“看什么?”
陆九思道:“世间还是好人多!”
澹台千里凝神看了他片刻,复屈指在他额头上重重一弹。
几次三番遭受重创,那额头上的红痕瞧着反倒比脸侧的鞭痕还要显眼了。
“长个记性。”却不说要他记住什么,是不要再妄行好事,还是时刻要记着保护自己。
这事陆九思一晚上也没想明白,原本想等着澹台千里回房,好好问问他,但直到他力尽不支、沉沉睡去,也没见到对方回来。
“阁下早啊。”次日清早,陆九思在客栈大堂碰到对方,懒散地打了个招呼,哈欠连天也要坚持调侃道,“阁下昨晚去哪儿了?又上树去看风景了吗?”
澹台千里气定神闲地坐在桌边饮茶,一众护卫、仆人自他身后匆匆走过,客栈门前马鸣嘶嘶。
陆九思朝外张望了一眼,只见他们一阵忙活,尘土飞扬,竟是马不停蹄地上路了。
他不由揉了揉眼睛,道:“这么着急吗?这才什么时辰啊……”
“客官有所不知,”一名伙计边替他添茶,边道,“这由不得他们做主啊,有东西在天上看着呢。”
陆九思坐直身子,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架势,那伙计立刻用手指比了比天,信誓旦旦道:“少东家昨晚遇着妖怪啦!”
伙计说得绘声绘色,直将昨晚的事说出了话本传奇的味道。说是那布庄少东家白日做了亏心事,晚上正睡着熟呢,在梦中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一声一声跟叫魂似的,又觉身子发冷,好似跌进冰窖,怎么裹紧被子也不管用。他在睡梦中也觉得这事不妙,便一心想着快些醒来,醒来便好……好家伙!一睁开眼,床边就站着个妖怪,两只眼睛正发着金光,在瞧着他呢!
“这、这也着实太可怕了。”裴湛之与冯恒一走进大堂,便听得伙计在说那床边鬼话。裴湛之胆小,闻言连连蹙眉,低声感慨这事吓人得很。
伙计应声道:“可不是呢,听说那少东家被吓得魂飞魄散,当场就撅了过去。这不,一大清早就赶着上路,片刻也不愿多待了……”
陆九思一手托腮,听得兴致盎然,又转过头去朝澹台千里一眨眼,道:“看来这妖怪也晓得善恶有报,会做好事啊。”
澹台千里放下茶盏,道:“吃饭,上路。”
陆九思将身子一撑,换坐到他身旁的长凳上,追着问:“这妖怪是个好妖怪,是不是?”
澹台千里忍无可忍,直夹起一个皮薄馅足的包子,才堪堪堵住他的嘴。
陆九思被包子噎得呼吸一滞,顾不上重新倒一杯茶,只得夺过澹台千里面前的茶盏,仰头连喝数口。
那来添茶的伙计还在朝冯恒与裴湛之感慨道:“那位少东家这一走,可是老天开眼了,老丁也不用收拾家伙跑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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