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中间横生了些枝节,陆九思想要买一头骆驼的心思并未因此削弱半分。一用完饭,几人便轻装简行,朝集市走去。
和江南的集市大不相同,安西城中的集市没有道旁屋舍,没有固定商铺,就是在大片空地上支起了许多小摊,平日里走街串巷的商贩将担子一撂,箩筐一摆,圈占块地就可端出货物叫卖。也有些讲究的,会临时架起竹棚,摆上方桌,站得高看得远,叫人能一眼认出他们的小摊。
其实哪里看得过来。
陆九思一走近集市,就看花了眼。
棉布、成衣、耕具、碗碟、挂画、日历、草药、针线、糕点、蔬果……只有他想不到的,没有在眼前看不到的。各色货物琳琅满目,吆喝声、询价声不绝于耳,他觉得自个儿好似被抛到了夏日的深林中,周围全是蚊蚋,放耳一听,全都是嗡嗡嗡,嗡嗡嗡嗡。
陆九思站定片刻,凝神静气,随即扑进了这片深林,舍身喂蚊。
冯恒几人没那么大的觉悟,悠悠缓缓走在他后头。
他与裴湛之将人送到这,原本就该走了,但见陆九思一人走在前边,澹台千里不闻不问还不跟上,便挪不开离开的步子。
“澹台兄弟可是还在置气?”冯恒问道。
“同谁置气?”澹台千里随手拿起小摊上的一副挂画,展开看了片刻,又放回去,目光似乎根本没从画像上扫过,兴致缺缺。
冯恒道:“同陆兄。先前他在客栈冷落……”
澹台千里轻笑了声,道:“同他置气?倒也不必。”
冯恒在心中琢磨着这话的意思,是说陆兄性子跳脱,他早就习惯了,不会为着这点小事生气呢,还是说以两人的关系,远犯不着为了几个不相干的路人生气?
不管是哪种,眼下都不该远远地跟在后头。
应当还是生气了,只是嘴上不说。
冯恒这般想着,给同行的裴湛之递了个眼神。裴湛之与他心意相通,当下接话道:“我与外子早先行事鲁莽,误会了二位的关系,还没找到机会道歉。真是对不住。”
澹台千里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
裴湛之又轻声道:“但一路行来,我与外子也都看在眼里,陆公子待澹台公子极好……澹台公子也待陆公子不一般。”
“如何看得出来?”澹台千里在又一个小摊前转过身,目光从诸色货物上一扫而过。
冯恒张口欲言,一时间竟发觉找不着话说。譬如裴湛之待他好,与他说话时都是轻声细语,看向他时每每眉目含情,这些在陆九思身上全然看不到。要像裴湛之那样替他缝补春衣,分箸添菜,那就更不曾见过了。
他很是想了一阵,才道:“方才陆兄见你爱吃羊酪,不是将他那份也分与你了吗?”说完,自己都觉得心虚。
澹台千里更懒得辩驳,只道:“这般看来,他曾为你夹菜,那待你也是极好了。”
冯恒忙瞥了裴湛之一眼,急着自证清白:“这话可说不得!”
澹台千里偏头道:“似也为你夹过?”
裴湛之:“……”
冯恒:“……”这话更说不得!!
裴湛之道:“陆公子心地善良,又不在意门户高低、身份贵贱,才会对人人都好。非要从中瞧出他对谁最好,却是难事。可你见陆公子为谁生过气?”
“陆公子生性洒脱,非是见着恃强凌弱这等不平之事,才会挂怀于心。与我们一道上路,多的是他吃不惯、住不惯的时候,他何曾有过一句怨言?怎偏偏爱同你置气?”
澹台千里随口应道:“那是因着我爱招惹他。”
以他的记性,又怎么会不记得昨日的一桩小事。有意不说,让陆九思出糗,为的就是看看对方掀下罩帽时微恼的样子。
喝羊酪的时候也是,明知生食比熟食更叫人不吃惯,他偏要诱陆九思去点那难吃的,尔后双唇紧抿,两叶细眉都搅拧在一块儿,要吐又舍不得,纠结得无以复加。
他喜欢看对方的倒霉模样。胜过其他。
澹台千里说的随意,想起陆九思种种懊恼、佯怒、吃瘪,乃至装疯卖傻的样子,不由轻笑了声。
那笑声中却没带着嘲意,他自己不曾察觉,叫身旁两人听了,都觉得瞧得透透的。
就这,还想装得跟个没事人似的?
冯恒在身侧小摊上瞧见了一支簪花,越看越喜欢,便拈了起来朝摆摊的老妇问道:“这簪花多少钱?”又干脆利落的付了银钱,要当场给裴湛之插上。
裴湛之横了他一眼,让他此时莫要打岔,先将话说完。
“二位若是有事,不妨先走,我自逛着便是。”澹台千里看见两人动作,沉声说道。
裴湛之推了推冯恒,正色道:“澹台公子,我们相识也有不少时日,从不曾听你提起你也在安西城住过。若要细想,连你的名字也不知晓。”
澹台千里无所谓地一扬眉,不以为意。
裴湛之又道:“我这般说了,你也不恼,是觉着与我二人不过萍水相逢,散了便散了,用不着交心。是不是?”
“可见你是个戒心重,人情薄的。”裴湛之被冯恒扯了一把,暗示他莫将话说得这么明白。两人都心境通明,看得出陆九思赤子之心,自然也早看出澹台千里与他们不是一类人。这话说出来会伤感情,是以两人一路都没说,到了快分别的时候,裴湛之却说了出来。
“别说去招惹旁人,若是旁人招惹了你……若是我与外子招惹了你,你怕是早已一走了之了罢。”裴湛之叹了口气,轻声问道,“你又为何偏偏要去惹陆公子生气呢?”
澹台千里一怔。
为何偏偏要惹陆九思生气?因为喜欢看他又气又恼的样子。
为何喜欢看他着恼的模样?因为这幅模样的人澄澈如水,最易看透。比起那些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又或喜怒不形于色的世人,只有这样的人能叫他暂时忘却仇恨与过往。
没有机心的虽则不多,但世间未必独此一个。他也曾见过天真烂漫的孩童,淳朴到痴愚的农夫,从未生起过戏弄的心思。
至多只是不讨厌罢了,如何谈得上“喜欢”?
喜欢惹他生气,到底也还是喜欢。
裴湛之自觉将想说的话全都说了,再要点不透,也无计可施。他侧过身子,让冯恒替他将簪花戴上,朝澹台千里拱手道:“我与外子便先走了。这集市人来人往,未必有多太平,陆公子虽长剑傍身,却少了几分防人之心……澹台公子且想想方才我说的话。”
冯恒与裴湛之执手走了。
澹台千里看着两人背影,若有所思地转过身。
集市人头涌动,即便身形高大,一没入人海也如同雨落池塘,再也难寻踪迹。
人山人海中,澹台千里一眼就望见了陆九思。从几人步入集市起,他的目光就从未离开过对方,无论是在随手捡起摊上货物把玩,还是与冯恒二人搭话,对方的身影始终落在他眼中。
他看陆九思如同穿花蛱蝶、投林乳燕,在一个个小摊间穿梭,对每样货物似都充满兴趣,恐怕早就忘了自个儿说好是来买骆驼的,时不时要停下步子,在稀奇古怪的摊子前挑上一挑,摸上一摸。
可惜不知为何,愣是没能买成一样。
澹台千里走得近了,才明白过来这是为什么。
语言不通。
一山不同族,十里不同音,悬泉道上的方言本就复杂,当地人都未必敢打包票能听得懂,陆九思一个从千里之外来的人,自然更难听懂。能在客栈遇上个出生南边的伙计是运气好,运气稍微差些,便会像此时一样,面面相觑,连比划带猜,也是鸭同鸡讲。
“这个,我买,多少钱?”陆九思站在一个小摊前,一手朝铺在地上的货物指了指,一手解开钱袋,摸出枚许久不曾见过天日的银锭,拿在手里晃了晃。
小贩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见了银子,立刻彻悟,连忙点头,还伸手比划了个“五”。
陆九思看着他伸出的五根手指,眉头一皱,问:“是能买五个,还是要五两银子?”
这话就复杂了,小贩瞪大双眼,全然没听懂。
陆九思也满头雾水。
要不就给五两银子?
他正要取出银两,忽听身边响起熟悉的声音。但那声音说的话与平日都不太一样,音色稍沉,卷舌颇多,连在一处便好似念咒。
站在他对面的小贩却如同他乡遇故知般眼前一亮,欢快地接上了话。
“你打算买什么?”澹台千里同小贩说了几句,转过看来看向陆九思,一挑眉道,“他开价五百两银子。”
陆九思讶异地朝地上看了一眼。
小贩终于遇到个能说得上话的,热情地从地上一堆杂货中捡起陆九思看中的那样,小心托举在手中,对着澹台千里又是一番哇啦哇啦。
澹台千里:“……”
陆九思:“?”
澹台千里:“不买了。”
陆九思被他按住肩头,几乎是强推着从摊子前离开。
那小贩还在他们身后费劲吆喝,试图挽回这难得一遇的阔气客人。
见陆九思频频回首,很舍不得似的,澹台千里隐怒道:“你买它作甚。”
陆九思奇道:“最近睡得不好,总是落枕,想买个痒痒挠捶捶背……这你也要管?”
澹台千里:“……”
小贩还在他们身后喊着:“客人不要走啊,四百两也成!要不三百两……这虎鞭都是实打实的货色,泡酒磨粉都中用得很……客人,买根补补身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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