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思听不懂小贩那口乡音,否则就会明白,为什么区区一根痒痒挠,不过形状怪异了些,对方就胆敢开价五百两银子。他甚至怀疑对方在杀生,是瞧着他面善,又囊中鼓鼓,才会漫天要价。
“你有没有同他讨价还价?”陆九思边被澹台千里推着走,边回头问对方。
澹台千里面沉似水,并不答话。
陆九思扼腕道:“要讲价的呀!五百两也太多了,他当那玩意儿是金子做的不成?”
“不是、要买、骆驼?”澹台千里缓慢地、沉重地挤出这几字。
陆九思经他提醒,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却也不急,只道天色还早,既然来了,就要多买些东西回去,这样走一趟才最不吃亏。
又道:“况且,阁下听得懂他们说的话,正好省得我再比划了。”
澹台千里从不觉得自己能听懂西边诸种方言还有这等功用,更是从没在街头摊边与人杀过价。耳边每每传来“这个不错,阁下问问他多少钱”、“三两银子卖不卖?”、“没问怎么知道,快”,诸如此类催促声,他额头青筋便要跳上一跳。
冯家那两人必是说错了。
他总忍不住想要惹恼陆九思,定是因着这人要是闲下来,便会反过来惹恼他。
他只是先发制人罢了。
.
“怎样?如何?”
冯恒与裴湛之坐在集市的一家茶寮里,时时刻刻关注这两人。
陆九思的身形算不上高挑,没入人海便不易寻得,但澹台千里的个头,即便放在满街都是八尺大汉的安西城里也是极为出挑的。加上还戴着个尖顶的罩帽,帽尖如山,仔细一扫就能找着人。
裴湛之盯着看了一会儿,有些乏了,便坐下喝茶,换作冯恒紧密盯梢。
冯恒边看边朝他汇报:“还在逛,陆兄似又看中了什么玩意儿……是个万花筒。”
“他拿在手中试了,看着很喜欢,想掏钱买下来。澹台兄弟拦着不让……两人又吵起来了。”
“买了。”
冯恒说着也乏了,转身在茶寮的长凳上坐下,与裴湛之齐齐叹了口气。
陆九思想买一件小玩意儿,澹台千里不让,两人吵起来了,最后还是买了……这样的事,在过去两炷香工夫里少说也发生了五六回。他们初次看见还心中一惊,现在已经习以为常。
“澹台兄弟将你的话听进去了吗?”冯恒困惑道,“怎的还总和陆兄拌嘴?陆兄想买什么,让他买就是了,何必拦着?”
裴湛之也颇觉无奈,回头看了眼,道:“好歹买来的物件,都是他拎着……约莫也听进去了三四分罢。”
冯恒道:“三四分怎么够?”
两人喝了杯茶水,沉默片刻,冯恒道:“不如试试我先前说过的那主意?”
裴湛之道:“不妥吧。”
冯恒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只要找个手脚灵便的,即便事情没成,也没什么坏处。”
裴湛之斟酌了阵子,点头道:“兴许可以试试。”
冯恒在西边做了多年铁器生意,积累下深厚的人脉,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一些,当下便招收让茶寮帮工替他传个口信,打算找个惯偷来帮忙。
“真当可以吗?”裴湛之仍是有些忧虑。不只是陆九思剑术高超,他虽没见过澹台千里出手,但隐隐觉得这人的腿脚工夫才是众人中最高的。寻常毛贼,当真能近得了他们的身?
冯恒也有些迟疑:“应当……”
正说话间,忽听得集市中传来一声厉喝。
“有小偷!!”
那声音中气十足,又带着少年人似的清朗,在吵吵嚷嚷的集市中,令人闻之精神一爽。
冯恒与裴湛之立刻站了起来。
这是陆九思的声音!
两人齐齐回头看去,只见原本便热闹非常的集市此时更是闹上加闹,好似有人将一团麻绳胡乱拧在一块,再扔进转筒中狠狠搅动。
一个瘦小的身影飞快穿过各色地摊、棚架,拨开人流,如泥鳅般自无数人身边钻过。
在他身后,陆九思正跨坐在一匹双峰骆驼的驼背上,欲追不得。
坐得高看得远,他刚爬上一头骆驼,想试试乘坐这大家伙的感觉,目光就穿过众人,快准狠地瞧见了一个小贼。那小贼机灵得很,装作不慎撞上了个贵妇人,两人错身而过时,他手腕一翻,藏于袖中的匕.首就露了出来,刀锋在那妇人的腰带上一划而过,同时伸手一接,便将鼓鼓囊囊的钱袋握入掌心。
这一连串动作熟练得很,直到钱袋得手,那妇人都没有察觉,周围的人更是一无所察。
举目望来,只有陆九思看到了。
要是脚踩在平地上,他早拨开众人追去。但这时他好不容易才爬上驼峰,双脚正踩着脚蹬,手也按在驼鞍上,行动不如平日灵便。喊了一声后,那小贼跑得更快,陆九思一边甩了脚蹬,一边朝澹台千里道:“追!”
澹台千里斜他一眼,让他好生看看。
他是骑在骆驼上不错,可澹台千里也没好上多少,双手正捧着个鎏金铜佛像,足有小半人高,佛像上还插着炷熏香,说是一年到头都不能断,每每要熄了便要续上;在佛像与胸口间,斜斜插了个万花筒;右手手腕上还挂了串兽骨做的风铃,一抬臂便晃得叮当作响。
这要如何追贼?
陆九思“唉”了一声,双脚都蹬开脚蹬,手掌在驼峰上用力一撑,身子便凌空拔高半丈,落下时脚尖稳稳定在驼峰之间。
他纵目望去,那偷了钱袋的小贼已穿过人群,跑到了集市那头。要是下地再追就太慢了,陆九思犹豫片刻,足尖轻点,便自驼峰上轻身一跃,落在了前方另一头骆驼背上。
“啊!!”骆驼的主人发出一声惊叹。杂耍也没有这般厉害啊!
陆九思在驼峰上晃了一下,很快稳住身形,在旁人眼中便如同飞檐走壁般穿过那一排齐齐站着的骆驼。
身形过处,人仰驼翻。
“对不住!”
“借过!”
“抓贼!!”
总有要落地的时候,陆九思的身形在空中轻巧地划过一道长弧,双手展开有如推磨,拨开挡在身前的如潮人海。
或有避闪不及,眼看要一脚踩上农夫装在笼中的小鸡仔,他便强扭过身子,以常人绝不可能做出的姿态险险避开。又有被避让人群撞翻的棚架,他于百忙之间还抽空扶了一扶,将斜倒的竹竿稳稳插回地上,朝摊主道“不必谢”!
饶是如此,他与那小贼也越来越近。
忽的,他脚步一顿,朝坐在茶寮中的裴湛之喊道:“嫂子,捉贼!”
裴湛之从集市被搅得鸡飞狗跳时便站起了身,但见陆九思一路势如破竹般追来,原以为这事同他不会有什么干系。若要捉贼,陆九思一人出手也尽够了。听他这么一声喊,身形一滞,手掌却下意识按住了别在腰侧的木剑。
这是陆九思随手削了送与他的,说的分量不重,正适合他这样力弱的人使。
裴湛之在一路上练的最多的便是拔剑、收剑,旁的剑招还没来得及细细学过。一听陆九思喊他,第一反应便是拔剑出鞘!
他一直在关注着局势,一眼便找到那道正穿过人群的瘦小身影。略摸估算两人间的距离,得出“来得及”的结论,他手腕一翻,使出的便是平平无奇的开山式。
这招剑式没有任何花哨之处,只重在一劈一刺。掐的时间正在好处,在那小贼越过人群,自茶寮旁跑过时,剑锋正擦过他的裤腰,随即斜挑向上,没有伤到他分毫。
但那裤腰带却已经被挑断了。
粗布长裤登时从那小贼的腰间滑了下来。小贼性子机敏,才迈开半步便察觉不对,眼疾手快的抓住裤腰朝上一扯,侥幸没被绊倒,也没在大庭广众下丢人现眼。
但双手拽着裤腰带,如何还能跑得快?
冯恒不敢让裴湛之一人受累,仗着多年跑商,体力充沛,快步上前拦住行动不便的小贼,将人狠狠掼到地上,反钳住对方的双臂。
陆九思这时才匆匆赶到。
裴湛之见他面色似有些苍白,关切问道:“没事吧?”
陆九思摇了摇头,双手一叉腰,道:“能有什么事?就是跑岔气了。”
但他似当真跑累了,说了这么句话的工夫,便不由从茶寮里拖了张长凳坐下,又抿了口茶,歇了一阵,方道:“你摸摸他的衣袖,我瞧见他偷了个钱袋,多半藏在那里。”
裴湛之在那小贼身旁蹲了下来,伸手便要去探他的衣袖。
小贼闻声激烈地挣扎起来,冯恒一个八尺壮汉,险些都压不住他。眼看人如黄鳝般将从手中溜走,忽有一道黑影自空中落下,稳稳压在那小贼背上。
澹台千里放下怀中捧着的鎏金铜佛,指了身后不远处一名面色焦急的妇人,道:“失主。”
裴湛之朝被铜佛压住的小贼道了声歉,随即从他衣袖中摸出钱袋,交还给失主。
原本已到手的鸭子飞了,那小毛贼既急又恼,左右四顾时瞧见裴湛之脸上的伤疤,记起就是这人挑破了他的裤腰带,连累他被抓住,张口骂了一声:“丑八怪!要你多管闲事!”
裴湛之微微一怔,他没戴罩帽多日,不曾受过旁人辱骂,原已将这事淡忘了。今日又被人提起,才明白旁人其实都眼见心明,只是不便说出口罢了。
他心境渐开,倒没有被这一句话所伤,冯恒却听不得旁人说他不好,狠狠拧了那小贼的胳膊,呵斥道:“闭嘴!”
那小贼蓬头垢面,声音倒清脆得很,直嚷道:“我便要说!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
澹台千里一手按在铜佛佛首,便要压下,让他尝尝泰山压顶的滋味。
陆九思道:“才几岁,学了几句骂人的话,便到处乱说么?把他带过来,我好好骂骂他。”
听他一说,其余三人才发觉这偷了钱袋的小贼不只是身形瘦小,年纪亦是不大。
看那满是稚气的脸庞,至多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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