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小的年纪就出来行窃,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冯恒一念及此,心软了些,松开他被反钳住的手臂。
澹台千里心如铁石,根本不为他的年纪所动,一手托高铜佛像,一手揪住衣领,将人当空提了起来。
小贼的身形不算矮,才十二三岁已抽拔得和寻常汉子一般,可惜在澹台千里手中这点差异可以忽略不计,当即被提得双脚离地,只能在空中扑腾不止。
他拧腰蹬腿,想要踢开这人,腰部方蓄力,一尊铜佛便挡在两人之间。要不是他见机快,已经踢在了钢板上。
他又想耍个金蝉脱壳的手段,从衣衫中偷滑出去,逃之夭夭。澹台千里一抓一扣,松开衣领,直接揪住连他的后颈肉,痛得他险些猛汉落泪。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小贼使出浑身解数,就是没法从他手中逃脱。
更糟糕的是,这样受制于人,还招来了不少看热闹的散客,冲他指指点点,登时将他臊得手脚僵硬、满脸通红。
陆九思看了一眼,就给看乐了。这场景很眼熟啊,曾几何时,有过这等待遇的不是他么?
澹台千里闲庭信步,将人提着走了段路,按坐在茶寮长凳上,自己也放下当啷作响的各色货物,在旁坐下。
“骂。”
陆九思:“……”
小贼目光滴溜溜地转着,还在找机会夺路而逃。陆九思的目光也没闲下,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肤色黝黑,蓬头垢面,看着确实像个贫家少年。可一身沾了尘土的衣裳用的却是上好布料,在西边尤为难得,不是大富之家断然买不起。
那双眼睛也莹亮有神,一转之下更为灵动,就跟刚摘下枝头,还带着露水的葡萄似的。看着分明没被人世鞭打过,没吃过多少苦头。
陆九思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道:“我问你,作甚偷旁人东西?”
裴湛之和冯恒也在桌边坐下,听他问话。
那小贼倒是硬气,被四人盯着,竟不怯场,只将脑袋朝后一仰,摆出副“老子就是不说,你待怎的”的桀骜模样来。
然而比起桀骜不驯,场间有人足以做他的祖宗。
那颗年轻的脑袋方才仰起,澹台千里便放下手中把玩的万花筒,两指搭在了刚撂下的铜佛佛顶。
百十斤重的铜佛被提得离地寸许高。
“……”小贼斜眼看到了这幕,缓慢地、不引人注意地将脑袋朝前掰回了几分。
但还是犟着不肯开口。
裴湛之瞧他左顾右盼,似乎心头发虚,想到他说不准有苦衷,便劝道:“他兴许碰上了什么麻烦,陆公子莫逼得太急。”
冯恒自然是夫唱夫随,应声道:“对啊,这小小年纪……”
陆九思这还没问两句呢,就被他们给堵了回来。
年纪小怎么了,年纪小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正是年纪小,才要好生教训,免得待到日后悔之莫及。”澹台千里沉声道,说着抬起手肘,将小贼才刚耸高的肩头按了下去。
陆九思满意地颔首。这话合他的心意,上梁不正下梁歪,歪了的苗子就要尽快扶回来才是。
好在澹台千里已将人制住,不用他多费力气。他将腿一翘,便道:“你以为不说,我就猜不到么?我瞥一眼就把你这种小毛孩看得透透的。”
小贼拿鼻孔看人,朝他哼了一声。
陆九思道:“看你先前偷东西倒是挺利索的,但逃跑的时候都没先看好路,你数过没有,自个儿在集市上多绕了多少弯路?”
小贼:“咦?”
“没有的事,我诓你的。”陆九思道,“不过看来,你确实不是个惯偷,哪有惯偷会记不得路,信我随口乱编的胡话。”
小贼:“……”
陆九思:“我猜猜啊,这是不是你头一回来偷东西?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被生活所迫,一出手就瞧准几十两银子……是另有用处?看中了个新奇玩意儿,家中不给买,便只能自个儿想法子?”
小贼收起了轻视之心。他原以为这群人里只有那个高的男子需要忌惮,现下看来,长老真当没有说错,世间风波恶,一时半会都松懈不得!
他绷紧了脸蛋,准备当个闭嘴河蚌,绝不再说一字,免得又叫人诓了去。正打定主意,便听陆九思抿了口茶水,托腮问道:“我想想……你一个小毛孩能有什么要买的贵重玩意儿?不是给自个儿买的?”
陆九思眼珠一转,拍掌道:“是想买了讨好小姑娘的,是不是?”
“你胡说!”小贼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一脚踢翻了长凳。
长凳咚的一声翻在地上,他的肩骨也发出咔嚓轻响。
澹台千里收手够快,但耐不住他心急之下起身更快,肩头直顶上那铁铸般的掌骨,无异于以卵击石,痛得他五官都扭曲了一瞬。饶是如此,也没掩盖住他脸上的潮红。
那红色都能穿透他黝黑的肤色,愣是透了出来,可以想见他是如何心急火燎、羞愤欲绝。
陆九思迎着他满是谴责之意的目光,慢慢道:“你喜欢的小姑娘又不在这儿,丢脸她也瞧不着。你别急啊。”
小贼又气又急,听他这么一说,匆忙朝四下望去。
四周本是些看捉贼热闹的闲人,这会儿见没有打戏可瞧,陆陆续续都散了。周围经过的也都是些买卖货物的商客,没有同他年纪相当的小姑娘。
他松了口气,便要坐下。
“小心——”裴湛之提醒了一句,然而还是迟了。
他忘了身下长凳已被踢翻,坐了个空,身子一歪便跌坐在了地上,同长凳抱作一堆。
陆九思:“唉。”
澹台千里一脚踩在长凳上,凳头翘起,被他伸手扶正。那小贼也自己摸索着撑地爬了起来,灰头土脸的在长凳上重新坐下。
这么一折腾,身上那点傲气都跑得没影儿了。
“说说吧,怎么回事。”陆九思捧着个茶盏,有如年高德劭的教习般叹了口气,教育不长进的弟子。
那小贼腿脚灵便,口才却不怎么好,吭吭哧哧半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陆九思旁敲侧击,还得连蒙带猜,才弄明白他不是被人骗了,就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偶尔在大街上瞧见人小姑娘,被迷得七荤八素,一心想要献宝讨好人家。
“不是,”陆九思奇怪道,“人家才多大啊,连订婚的年纪都没到,你急什么?”
小贼也是头一回将少年心事说与旁人听,闻言脸红脖子粗道:“怎么不急,过两日便是上巳节,她长得那般好看……”
冯恒与裴湛之了然地笑了。
澹台千里施施然起身,将人提拎到一旁,教训道:“想讨人欢心,便只能想到要送贵重之物?怎知他是看中你这人,还是看中你身上的好处?没出息。”
陆九思:“同上巳节有什么干系?”
其余三人好似都懂了,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裴湛之轻声细语道:“我也是听外子说起过,西边过上巳节的风俗大不相同,男男女女都在水边沐浴,若是两心相许……嗯,他才会那般着急罢。”
陆九思讶然道:“还有这等好事!”随即咳了一声,正色道:“原是如此。”
又瞥了那小贼一眼,道:“这也太小了啊。”
冯恒为他那声“好事”感到片刻震悚,心道从未看出陆兄原是个这等奔放之辈,想他在安西城做了多年生意,也没去凑过这个热闹。他轻咳一声,解释道:“当地人早熟,十三四岁便成婚,也是有的……”
说话间,澹台千里已将人训完,提了回来。
那小贼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整个人都蔫了,瞧着没精打采的。
裴湛之于心不忍,拿着帕子沾了清水,替他擦了擦脸上的尘灰,又托茶寮帮工去附近摊子买了根发绳,替他扎了个小辫儿。
澹台千里在那重伤的肩头上一按,痛得小贼一咧嘴。
“多、多谢。”小贼朝裴湛之道。
裴湛之一愣,半晌才道:“不必谢。你年纪还小,行事前多想想。想送那小姑娘什么玩意,说与我听,我买了送与你,你拿去便好,别再做错事。”
陆九思闻言,一拍桌道:“这怎么能成?你别惯着他……”
“不必,我教训过他了。想送什么,尽靠自己去博。”澹台千里沉声道,“记住这道理没有?”
小贼连连点头。
澹台千里将人一提,道:“我送他一程。”
陆九思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打转,心中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说要教训教训这小贼,可瞧下来,却是澹台千里最为热心。妖王什么时候对小孩儿有那么多耐心了?不该吊起来打一顿完事吗?
裴湛之与冯恒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小贼身上。
擦干净面庞后,能看得出来这是个长相颇为俊美的小孩儿。
脸庞不似南人般秀气,线条柔和,反而轮廓分明,眉眼也颇为深邃。还没完全长开,就已显露出三分阳刚之气,若是再大个三五岁,褪去那虎头虎脑的幼稚……和澹台千里还有五六分相似?
澹台千里话不多说,提人便走,陆九思的脑海中才慢吞吞浮现出三个大字:
私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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