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市街头人来人往,很快有行人注意到了形容别致的两人。不过看被提在手中的人不吵不闹,另一人样貌堂堂,也不像是拍花的,便无人上前询问,只当这是严父在教训幼子。
正因如此,那名被澹台千里提在手中的小贼更不敢轻易动弹或是嚷嚷出声。原本没人看他们,要是这么一闹,反倒招人侧目。万一望过来的路人中正巧有他的心上人,那他可真是冤都冤死了。
姑且再等上一会儿……
那双葡萄般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见澹台千里越行越偏僻,心念急转。暂且先让这高大汉子得意一阵,等到了没人的地方,他定要让对方大吃一惊!
澹台千里好似能看穿他的心思,偏又愿意按照他的心意行事,在下一个岔路口,毅然决然转向了人少的一侧。再走上半里路,又转身出了城门。
城门外黄土飞扬,行人稀少,官道一侧尽是山林,灌木丛葱郁苍茫。
澹台千里将他的衣领一提,迈步朝悄寂无人的深林走去。
“不怕我是个拍花的,将你药晕了卖去矿中做个苦力?”行走在山林间,澹台千里也如履平地,不见丝毫费力模样,尚有余暇与他搭话。
小贼心道待会儿爷爷就跑了,就算你当真是拍花的,又能怎的?将头一仰,嘴上硬气道:“不怕。”
澹台千里轻笑了声,问道:“以为世间没人能药晕你?”
那是自然,他又不是寻常人。
小贼这般想着,竖起双耳仔细倾听,确认周遭再无旁人,屏息静气,一拧劲腰,双腿凌空朝前蹬去!
与此同时,他那少年人独有清稚嗓音在山林间响起。
“你自个玩去吧,爷爷我不伺候了!”
话音在层林上空回荡,澹台千里手中倏地一空,只余下一件破烂衣裳尚挂在腕上。
山林之中,劲风骤起。
伴随平地卷起的劲风一道出现在山林间的,是一只毛发棕黄,间有黑色斑纹的……小老虎。
看得出来这只老虎身量未足,骨架还不如它的同类一般宽阔坚实,但隐隐已有食牛气象,一身皮毛水亮光滑,起伏抖动时有如绸缎轻展,自在穿行在林木之中,足掌落地时鸣声大作,如有风雷骤起。
只一眨眼,幼虎飞奔而出数十丈远。
兴许是觉得已然安全无虞,想要一抒先前受制于人的郁郁之气,它停下步子,扭过头来,朝着澹台千里的方向示威般吼了一声——
“嗷!!!”
干枯林叶被震得簌簌颤抖,坠落如雨。
澹台千里拂去落在肩上的碎叶,道:“不成器。”
幼虎耳目甚灵,远远听见了这一声叹,莫名其妙地晃了晃脑袋,心道这人有些古怪。没被它的样子吓着不说,还瞎叹什么气?它可成器了,族中与它同样年纪的妖兽,还没一个能化形呢。
它微微转动眼眸,琢磨着要不要再给这人一个教训,下一刻,那双在变回兽形后更为灵动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
比先前那阵劲风强劲数倍的狂风自林中生起,所过之处,林木摧折、土石滚动,它若不是四爪抓地,紧紧伏下身形,这时恐怕也要被这狂风吹得掀翻一个跟头!
风沙迷眼,它却不敢稍稍合上眼帘。
在狂风生起的同时,它感受到了一股来自内心深处、骨血之间的压迫感,仿佛虚空之中自有一股无形之力,挤按在他头颅、背脊、四肢,乃至每一寸骨头中,将他不由自主想要跪趴在地,俯首称臣。
隔着飞沙滚石,它艰难地睁大双眼,看向于山林中闲庭信步的人。
无数碎石枯木被风扬起,砸落在它身上,叫它都觉得有些消受不住,想要找个地方躲藏。可那拳头大的落石朝来人身上撞去,对方不闪不避,连眼睛也未曾多眨一下。
它看得分明,落石坠地后,对方身上连一道印痕都没留下!
这不可能,除非……
狂风大作,鼓荡起来人的双袖,也将他头顶的罩帽一举吹翻。罩帽被风扬起丈许高,挂上林梢,来人偏头朝那处睨了一眼。
只这一眼,叫幼虎瞧见了他眼中光华流转,如同纯金秘酿。
那双金眸掠过林梢,徐徐看向幼虎。
甫一目光相触,幼虎便觉身子僵硬,全身血液如同凝结般无法流动,恨不能将自己埋进土里,躲过对方的审视,又止不住地想要与对方亲近……
想到族中久远的传闻,幼虎忍不住心头雀跃,抬起那颗滚圆的脑袋,直愣愣朝对方身旁蹭去。
随即被一脚蹬翻。
幼虎少说也有数百斤重,被这一蹬竟骨碌碌滚出十余丈远,直到撞上一片灌木丛方才停下。
它从灌木丛中钻出,抖落身上枯叶,不屈不挠地再次扑来。
这回没被蹬开,但也被十足嫌弃地避让开来。在它摇晃尾巴绕着对方转圈时,那在空中晃得开心的虎尾忽然被对方踏中,如钉子般锲入地中。
“嗷嗷!!!”
“没出息。”
在幼虎痛得满地打滚时,身形高它许多的人微微垂首,平静说道。
幼虎回想起片刻前的情景,打滚的身形猛地一顿。
这人多半就是族中那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那他、那他先前还骂了对方,自称是对方的爷爷!按照辈分算,它恐怕连对方的孙子都算不上……
幼虎一念及此,冷汗涔涔渗出,浸透了光滑的皮毛。
“带、带人……”它在同辈中首屈一指的聪颖,率先学会了化形,能变作人样。但毕竟掌握得不甚熟练,要在变回兽形后还能说人话,略微有些勉强,咬字不甚清晰,每每开口都像是要咬着舌头似的,“当、当真似宁……”
一道劲气自对方手中弹出,注入它的体内,它转瞬便能把舌头伸直了:“大人,当真是您!您回来了!”
又开心地想要绕着对方乱转,忘了自己的尾巴还被踩着,前爪一伸,又趴在了地上。
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怪不得会在闹市行窃,还叫人捉了个正着。
澹台千里俯视着这在人前也应当威风凛凛的同族,缓缓开口道:“怎的从族里跑了出来?”
“贪、贪玩。”幼虎如同做坏事被长辈抓个正着的顽童,底气不足,虚弱地说道,“瞧见这边好吃好喝的多,一时没禁住诱惑……”
“不是为着小姑娘?”
幼虎着急辩解道:“那是后来才遇着的!”
澹台千里不急不缓地应了一声,方接着问:“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过了上巳就回去,族里还有许多事要忙。”幼虎说起这事,兴致又提高了几分,洋洋得意道,“他们都想来呢,可惜没我厉害,还没法变作人形,啧……”
话音戛然而止。
它想到眼前这位是族中近百年,乃至近千年来最了不得的人物,它这点天赋放在对方面前,便是难以与日月之辉争光的米粒,哪里还得意的下去。
好在对方大人有大量,没同它计较,只道:“玩完了便回去,少惹事。没本事又尽闯祸,早晚吃个大教训。”
“我记下了,大人!”
“也莫再做偷奸耍滑的勾当,有这一身力气,耐摔耐打,做些什么不好。”
“好的,大人!”
“那便走罢。”
幼虎乖巧服帖地一甩尾巴,才发觉尾巴能动了。它依依不舍地紧黏在对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怎么也不愿和对方分开。
“还有一事。”澹台千里停下步子,朝幼虎说道,“倘若当真喜欢那小姑娘,将人追到手也无妨。记着,下手宜速不宜缓,宜快不宜迟。”
世人大多慕强,妖族更是如此。眼前站着的就是妖族的至强者,幼虎从懵懂知事起听到的就是对方如何开山裂海的传闻,对对方简直佩服得不得了。否则教训的话它听得多了去了,它都一听便忘,哪里能入得了耳?
这时听对方说要快些将心上人追到手,更觉得对方说的哪哪都顺耳,哪哪都有道理。
它双眼放光,甩着尾巴围绕对方转圈,情真意切道:“大人当真对世间的道理知之甚深!连这等事也有独到见解!”
妖族又重实战,轻虚理,它见澹台千里身形高大,容貌俊美,忍不住又夸赞道:“想必以大人的飒爽英姿,早已折服无数世人,身经百战!还有旁的事大人可以教我吗!”
澹台千里沉默片刻,道:“滚。”
幼虎夹起尾巴,圆润敏捷地滚了。一路上不知踏碎多少落叶,撞翻几多灌木。
澹台千里缓缓踱至一棵枯树旁,略一扬手,便取下挂在梢头的罩帽重新戴好。
再行数步,便见地上软趴趴地瘫着一摊衣衫,正是幼虎变回原形时抖落的。不知他是从哪户富贵人家偷来的衣裳,下次再变回人形,恐怕还要麻烦的重新去偷一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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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九思续了两壶茶,也没见澹台千里回来,倒是从冯家二人口中将上巳节的风俗套了个七七八八。裴湛之内敛,冯恒又是有家室的人了,说话要紧着分寸,一说到那奔放处,便支支吾吾,语焉不详。陆九思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费了些工夫才将那些事挖掘出来。
上巳节乃从古时“祓禊”的习俗流变而来,本是趁着一年之初在水边洗濯积垢、除恶驱邪的祭礼。悬泉道地处西荒,经年干旱,只有初春时积雪消融,方才有河水流经,因此这祭礼之义渐渐从除恶变作了迎春。
春日回暖,万物萌生,飞禽走兽都到了繁衍的时节……
原本在水边洗濯身子是为了去垢,经历数变,到了如今就成了求偶的盛会。年轻男女隔河相望,追逐戏水,若是彼此看对了眼,正好趁着夜黑风高,朝河边深林中一滚了事。
“大抵便是如此。”冯恒委婉地说完,仍要表明清白,道,“我也是从别处听闻,自己却不曾去过。”
裴湛之轻声道:“看看也无妨。”
冯恒哪里敢接这种话,直道:“不妥,不妥。”
陆九思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打转,心中揣度道,要是撺掇撺掇他们一同去看热闹,能不能成呢?冯兄多半不敢,还得看裴湛之的心意……
冯恒在杀人不见血的话锋中左闪右避,生怕一时不慎掉进坑里,正瞧见远处走来一人,喜得起身相迎,扬声道:“澹台兄弟,你可算回来了!”
陆九思将头一转,打趣道:“哟,送完私生子啦。”
澹台千里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能生?”
陆九思:“……”
澹台千里偏头看向裴湛之,沉声道:“那小子行事无状,我已教训过他一顿。他说对不住你,来日要好好同你道一声谢,你若不嫌弃,上巳节在河边等他便好。”
数里之外,幼虎在林间急奔,忽的打了个喷嚏。
它晃了晃脑袋,没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大人都说了,下手要趁早,它要赶紧包揽些活,攒点银子讨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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