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二人不清楚澹台千里的为人,只觉得他沉默寡言,说的话定然言之有据。
陆九思可不这么想。
那小贼一看就是个虎头虎脑、没心没肺的,说是当场被教训一顿,没得办法,强低了头,这事他信;要说人都溜了,还能记着再挑个日子朝裴湛之道歉,这他绝不相信。
那么这话是澹台千里编的?
他编这做什么,就为把人诓到河边去?难不成……他瞧上了裴湛之?!这可是他们嫂子啊。
陆九思沉痛地喝了口茶,将脑子里关于嫂嫂的话本传奇都翻了过去,责令自己不许多想。
若不是澹台千里,难道是那小贼……他才多大,也敢觊觎有夫之夫?!
这一念牵扯的传奇故事更多,陆九思赶忙默念清心咒,发愿绝不再多想。
他忙着念咒,裴湛之已纠结上了:“说了不会怪他,他何必如此……我若是不去,他岂非又要胡思乱想?”
澹台千里沉吟道:“兴许。”
裴湛之更犹豫了:“偏生约在上巳节,若要赴约,便要去河边……”
他秀气的眉头越蹙越深,一时想着那日河边尽是短衫赤膊的少年少女,恐怕有碍观瞻,一时又想到自己若是不去,会叫邀约之人失望失落……
“那便去见他一见?”裴湛之偏头看向冯恒,商量道。
冯恒道:“那便去!”全忘了自个儿先前曾连声道不妥不妥,不去不去。
他一转念又道:“春回日暖,河边更是地热,若要去,得添置一两件薄衫……”
“那可不止冯兄一人能看到,旁人也能看到呐。”陆九思托腮看他,眨了眨眼,突然插了一句。
冯恒:“……”
裴湛之轻拍他的手背,以免他恼羞成怒,又拈了他的衣袖试试厚薄,道:“是该添两件薄衣。不单单是我,你再穿这身,该悟出痱子来了。”
冯恒嘴上道“我不打紧”,却喜上眉梢。
裴湛之道:“正巧集市还没散,可以先去扯两匹好布,回头我替你缝……”
“呲——”
陆九思倒抽一口冷气。这两人成亲也有几个月了,怎么还是三两句话就能你侬我侬,叫人听了酸倒一大片牙。
他捂住腮帮,看向唯一的同盟,道:“阁下你看,这像话吗?”
澹台千里道:“嗯。”
陆九思:“咦?”
这人竟没嘲讽他!可见冯家二人这做派,当真是世所共厌了!
裴湛之笑了声,道:“陆公子也不必着急,以你的心性、本事、姿容,早晚能找到嘘寒问暖的人。”
陆九思挑眉道:“怎么还嘲讽人啊。”
裴湛之知他是随口胡诌的,并非当真生气,朝旁斜了一眼,道:“不说远的,过几日不就是上巳节么?陆公子也可去河边瞧瞧,指不准便碰上合适的了。”
陆九思摆手道:“这不合适吧。”
裴湛之笑道:“我们都去,怎的就不合适了?”
.
“这不对劲。”
陆九思想了一想,又道:“很不对劲。”
冯恒与裴湛之已经去挑布了,茶寮上还坐着他与澹台千里两人。他心中有些个想法,只能与对方说。
“怎么?”澹台千里接话道。
“他们说了要去商铺照看买卖,不能陪我逛集市……你看,他们现下一点也不急,还在瞎逛。”陆九思朝远处携手同行的两人指了指,皱眉道,“先前抓贼时,他们正坐在这儿喝茶,瞧着也不像有事缠身的样子。”
“嗯。”
“看来他们之前是说谎了,其实没事要做。要是不想陪我,大可直说,他们也不是这般虚伪的人……”
陆九思转回来,看着澹台千里的帽顶,隐约觉得这事有个解释,他再多想一会儿就能想透了。
“你也去凑上巳节的热闹?”澹台千里忽的开口道。
“嗯?我吗?”
陆九思被他打断,方才抓住的一点思绪如同滑溜的银鱼,刷的一下就从手中溜走了。
他没再多纠结,想了想,嘿然道,“这事新奇,既然来了西边,不去长长见识说不过去。一个人去怪不好意思的,这下他们也去,我当然去凑个热闹。”
澹台千里颔首道:“那得买些东西。”
陆九思经他提醒,霍然起身,拍手道:“骆驼!”
他忙着追贼,又被上巳节的热闹打岔,险些忘了此行的目的。他是想来买头耐旱又可靠的骆驼,来日好骑进荒漠。看见小贼时骑的那头骆驼他就非常满意,在他腾身时,对方还一耸背,供他借力呢。
举目一望,见集市里的小贩三三两两开始收摊,陆九思急得如同离弦之箭,一下便蹦了出去。
“老板且等等!”他又回头朝澹台千里比划道,“看住东西,别丢了!”
不多时,陆九思便牵回来一头威风凛凛的骆驼。
看得出来他对这驼背的大家伙十分感兴趣,边走边耍着手中干草,拈着草根在骆驼眼前晃荡半日,才献宝似的塞进它嘴里。
骆驼摇头晃脑地嚼吧干草的模样,他也看得津津有味,一时牵绳在前频频回首,一时停下步子,亲昵地摸摸对方的脑袋。
“多吃快长。”陆九思凑到骆驼耳边,低声嘱咐道,“听说驼峰养肥了切开,取出的膏脂很是鲜美……哈,骗你的。”
同那骆驼耳鬓厮磨半日,他才转过头来,看向澹台千里道:“麻烦阁下……”
澹台千里提起放在地上的铜佛,一言不发便将它搁在了骆驼背上。
陆九思:“诶,诶,别那么搁!小心给压坏了!”
澹台千里将铜佛调转了个头,才没让尖锐的佛掌顶在骆驼驼峰上。
“还有……”
陆九思还没说完,澹台千里已将剩下的万花筒并一应杂物抱作一堆,放进骆驼身侧挂着的囊袋中。
他放完杂物,转过身来,见陆九思双眼微转,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常人被这样盯着,心中多少该发毛了,澹台千里却任由他看,坦坦荡荡,毫无惧色。
“不对劲。”陆九思边看边琢磨道,“他们不对劲,你更不对劲。”
“你什么时候待我那么客气过?”
澹台千里抬眼道:“不成?”
“成,怎么不成?”陆九思道,“我求之不得啊。”
说完又小心翼翼地瞥他一眼,见他还是没生气,露出副白日见鬼的古怪表情,晃着脑袋去找旁的小贩讨价还价。
澹台千里缓步跟在他身后。
见他从小摊上捡起一枚转经筒,好奇地用指尖拨了几圈,听说转一圈便似念一遍经,能叫神灵听见他心诚不诚,当即神情一肃,合掌道“阿弥陀佛”。
又在满是琳琅宝石的摊子前蹲下身,与小贩打着手势比划问“这是做什么用的?”、“能保佑平安啊”、“还能保佑考上状元?”,将那一串串珠链套在腕上试了试,一连挑了十多串。
澹台千里耳力甚好,听得他边挑边数道:“王教习,崔师弟……”
他将学院里的师长和同窗都数了个遍,澹台千里也没听到自己的名字。
待到陆九思又转到另一个将散的摊子前,拜托他暂且照看一会儿骆驼,他才看见在骆驼的胸前的牵绳上挂了个金色手串,还打了个防滑的花结,扎得漂漂亮亮。
冯家二人与他说过,陆九思待人都好,要想瞧出他待谁最好,是桩难事。
其实未必。
他从前没留心,这时仔仔细细看了,才发觉在对方心中,有好,也有更好。
陆九思在集市上逛了小半日,买的玩意儿堆积成山,可没几样是替自己买的。
扛在骆驼背上的铜佛,是他看中了佛手香炉里的药香,说是味道古怪,恐有妙用,准备托人捎回去送给魏教习瞧瞧的。
万花筒是送给温教习的。他倒是安了几分坏心,万花筒中的画像有几幅颇为香艳,看着叫人面红耳赤,他打定主意要叫温教习看看,“那么大年纪了也得开开荤啊”。多半更想瞧瞧温教习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至于正在买的零零碎碎……一买便是十多样的,定是送给一众教习与同窗的,只买了一两个的,要送与谁,一想便知。
有人独得许多心意,他好似只有一串旁人都有的手串。
澹台千里将那扎成小花的手串解了下来,见陆九思一手拿着转经筒,一手拿着烤羊肉串,吃与转经两不误。
“别瞪啊,”陆九思见他目光深邃,盯着自己手中的肉串瞧了半日,诚恳道,“我问了,说是西边的佛也吃肉的,必不会为这事怪罪于我。阿弥陀佛。”
又将手中的经筒转了两转。
“六字真言不那么念。”澹台千里道,“西边信的乃是别教,你喊阿弥陀佛也没用。”
陆九思:“!”
陆九思:“不若这样,打个商量……我将这串羊肉分与阁下,阁下教教我这经文怎么念?”
百转六字大明咒,能庇护人一生无忧。
澹台千里见那经筒在空中悠悠转着,一路上牵绳偷嘴也没停下,心道,果真是宜早不宜迟。他教育族中小辈的话,反过来落在自己身上。
有些事一步也不能落了人后。
好在如今还不算晚,地利人和,俱在他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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